事实上,澹台烬极少回忆起生活在盛都叶府的那段日子。他的人生仿佛被锋利的刀刃斩断过两次。
第一刀在墨河,无情的生与有情的生在刀刃两端相决绝。
第二刀在弱水,无明的生与觉悟的生在刀刃两端相决绝。
因而即便是在被师父送回此境之前,他亦“重生”过不止一次。那红梅飘坠恍如滴血的叶府时光,早已相隔不止一世。
这副既无仙髓滋养亦无妖力护持的凡人身子令他感到陌生,陌生得难熬。前世也是这样难熬来着吗?
印象中自己那天明明也如往常一般天不亮便爬了起来,赶在叶夕雾起床之前整理好铺盖,掩门往东厢去了。后来为着一口残羹,他还站在厨房里就着一桶冰水洗了半天的碗。
可这一次,澹台烬发现自己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好不容易挪动双腿垂到地面,膝弯方要用力便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迫得他跌坐回榻沿,好半天眼前都黑恍恍看不清东西。惊讶过后是茫然: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真如白日间那个老郎中所说,乃是心有积郁情志不畅,才致使病况加重?
自从清醒以来,他的确重新想起了许多原本早已忘却的隔世之事。彼时他尚可安之若素的种种,如今想来却令他喘不过气。如同目盲之人陡然恢复了视力,看清身处怎样魑魅魍魉的巢穴,那一刻他甚至宁肯自己仍是个瞎的。
若是有了羞耻之心,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这分明是自己亲口说过的话,却直到此时,才算得上真正领教了个中真味。
黎苏苏一瘸一拐地从祠堂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光景。
那人两只苍白足尖虚踩在地上,摇摇欲坠撑坐在榻边,适才喂下的药全呕在了掩口的帕子上。
“要命……”黎苏苏顾不得腿麻,赶紧抢上前去扶住。可顾忌着澹台烬背上的伤势,那肩胛又着实单薄得教人不敢贸然拍抚,黎苏苏一时不知手往哪里搁,只得等他自己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接过他攥着的帕子丢到一旁,又换了块干净的拭了拭那快要沿着下颌滴落的冷汗。
“你烧热反复,昏睡一整日了,清宇着人重新请了盛京最好的郎中来,施了两回针才勉强压住,还敢起来乱动。”黎苏苏叹口气,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弱下去几分,“再摔出个好歹,叶清宇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今儿这一日,叶府上下阴云密布,每个人都在生气。
这从边关回来过年的叶小将军,她素未谋面的二弟,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她这个便宜姐姐上了全套家法。
叶清宇年纪不大,明察秋毫的架势和浑身的凛然正气竟不输她曾经最怕的衡阳宗戒律堂长老。探知她不来同父亲祖母用饭的真实缘故后又追问澹台烬病倒的前因后果,继而查明叶夕雾平日里的种种恶行,不由分说便罚了她一顿戒尺。打完直接丢进祠堂思过,严令跪至掌灯时分才准出来,其间抄写叶氏家训正文三十遍,看守的人若胆敢放水,一并罚过。
起初黎苏苏整个人都是懵的,跪在祠堂里偷眼看着外头情形,渐渐地才冷静了下来。此番虽身上遭了罪,心里倒是对这个二弟产生了几分好感。这叶清宇,竟似是叶家上下唯一一个脑筋正常的人。若非他长年在外,澹台烬也不至于被这一家人虐待至此。
没错,这一家人没一个脱得了干系。虽然出面作恶的总是叶夕雾,可若没有老太太和叶啸的纵容默许、全府上下的推波助澜,她一个小丫头决计翻不出这么大的浪来。甚至今日他们生气,都不是气她叶夕雾险些害了人性命,却是气那小质子偏赶着年节里病得要死,延医求药平添晦气不说,传出去恐对叶府影响不好。
而黎苏苏作为继承了这份畸形宠溺的当事人,心情无比复杂。下凡一趟,真真涨了见识。她原本憎恨畏惧的魔胎如今看来孱弱无害,反倒是这些她本以为纯良堪怜的凡人的心,不知藏纳着多少污秽龌龊。
难怪澹台烬想离开这里。
魔神在蜕变为魔神之前,应也是苦苦挣扎过的。
“我要出去。”澹台烬定定看她,言语间气息未稳,“你没说不允。”
黎苏苏恰念及此处,被这一声催得心里塌下一角。
“你是该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散散心,见见旁人都是好的,可总要等身体好些。”她伸手拍拍他的膝盖,俯身将他垂着的双腿捞回榻上,严严实实地捂进了被子里。
澹台烬未及反应,上身失了平衡直往后栽去,虽慌忙撑了一把,心跳却接连悬空了几拍。待他压住心悸勉强回神,竟发觉原本僵冷的双腿上覆着两团温热的柔软——
黎苏苏竟将双手探进棉被之内,沿着他的膝盖至足踝,一径按摩了下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