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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山的雪是成片的,飘飞的,密集的,天上积压的厚云是飞过的巨大蝴蝶,撒下大片灰白含毒的鳞粉。纷纷扬扬的雪中戴头盔的年轻男人是唯一的亮色,他的面具与胸口的红标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炬,孤身一人面对着上百名刺客的围堵,也只是随手将两把枪转成虚影,随意吐词,咬着一点弹舌音:“既然你们打定主意不肯公平地来,那就一起上吧——”
这段回忆后来经常出现在杰森的噩梦中,以红色开头,也以红色结尾,枪口喷吐的火舌是橙黄的,人体炸裂涌出的血液是苋红的,口鼻大口呼喘的热气是雪青的,仰头看到的天空是藏蓝的,蜂拥而来的海啸是幽绿的。他无数次换弹开枪,双手已经被后坐力震得麻木,回头看时,武士刀的锋刃捅穿肋下,刀光一闪而过,喷洒在空中的液体是奇异火焰,像燃烧般绽放的墨脱花。
最后,他的视线又会回到那个头盔破裂的年轻人脸上,端详片刻,再漠然地挪开。
心中陡然升腾起的竟然是陌生感。
那个人是谁?
他想。
他为何即便明知是蚍蜉撼树,也能那样不知退缩,永不妥协?
如果换成是他,是不是就能保护好塔尼亚,让她免受任何一丝伤害?
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黄昏拖尸留下的血痕变质腐朽,像暗沉的火炬。杰森近乎逼迫地盯着刺客挟持中的塔尼亚,直到确认她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才开口道:“我不知道刺客联盟为何会对一个残废如此感兴趣。”
“因为你惹恼了联盟之主,”刺客的声音毫无波动,“这个代价不是你付出一条腿和一只眼就能抵消的。”
杰森不为所动,“那么她呢?她只是无关之人。”
“无关之人?”刺客的声调有了微妙上扬,“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装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另一个宇宙,疑似和另一个宇宙的剧变有所牵连,她身上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以为联盟之主会放过这样一个人?”
杰森沉默。见他不再说话,刺客向前迈了一步,隐隐给逼迫增添砝码,“走吧。你知道你无法反抗的,对吧?”
是啊,无法反抗,无法反抗。红头罩已经是残废之人,是生锈的钝刀,是空膛的坏枪,是受潮的哑炮,只需要三个刺客就能轻轻松松将他拿捏于股掌之中。他沉默着滑着轮椅过去,夕阳的残骸将刺客的绿衣调成晦暗不明的深色,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女孩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她醒着。
那是蝙蝠侠曾经编撰教授的手势暗语。
于是轮椅稍微停住,那一瞬间仿佛感受神召,杰森整个人自轮椅上暴起,扣动藏在墙壁里的机关。墙皮掀起,几枚黑洞洞的枪口如藏在蜂巢之中的马蜂,边缘反射蜂尾毒针的冷光。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子弹已经自动出膛,带着声声爆音呼啸着轰开为首刺客的胸膛,血液在日落黄昏中挤榨红花,一切变故都只发生在半个呼吸间。
红头罩从未死去,红头罩不是被安稳日子养锈的钝刀,自从搬到这间出租屋,他就日复一日地改造加固着防护措施,像一头在自己领地上巡逻标记的狼。
其余两名刺客察觉情况突变,拔出武士刀准备攻击。塔尼亚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双眼,不知从何而来的刀片夹在指尖,像一枚闪烁亮光的流星,闪电般往后一划,凭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弧,擦过身后刺客的脖颈。
她的发丝飞扬,手腕外侧的伤口微微红肿外翻,像一朵半开的桃花,想必是在情急之下把唯一的刀片藏在了伤口内部。他都快忘了,他的女孩子也有被蝙蝠侠训练过的痕迹。她是琥珀,是金丝玉,当她从中裂开,便也有着划伤人的棱角。
一名刺客的武士刀径直朝杰森砍来,攻势凌厉,下手毫无慈悲。杰森也曾在刺客联盟待过一段时间,这些人的招式他再熟悉不过,他拆解它们,就像娴熟的木工拆解一只鲁班锁。那武士刀和藏在袖中的飞镖一齐打落在地,他一拳一拳下砸得毫不留情,钝刀也可以割肉,坏枪也可以走火,哑炮也可以重新点燃,更何况红头罩从未死去。
回头再看塔尼亚那边,碍于受挟持,她那一刀没有割得很准,在刺客动脉旁划出一道歪斜的红蜡笔印。刺客捂住突突往外冒血的脖颈,握紧武士刀又朝她挥砍过去。她险险避开,发丝被削落一缕飘散在空中,脸颊上划开一道玛瑙细项链般的细长伤口。
他在伤害她,他想伤害她,就在他的眼前。
又一个。又一个。
那一点血迹点燃红头罩眼中猩红的烈火,令他的理智和五脏六腑一起沉进浓黑之中。他暴起,刺客的匕/首刚刚捅穿了他的手掌,他的双手绽开血洞,他的一条腿残缺,但他直接冲撞了上去,像最后扑上猎物的花豹,以体重直接压倒最后一名刺客,视野中只剩下冒血的伤口。他张口,直接咬上对方的脖颈,将连同气管和动脉在内的颈肉直接撕咬下来。血液像爆炸喷泉一样喷出来,淋了他满脸满身,定格成凝固的火焰。
耳膜上嗡嗡流淌的幻听持续了多久。
窗外那将落未落的夕阳持续了多久。
好久好久,杰森回过神来,才发现塔尼亚紧紧抱着他,不在乎他身上大片的血污,鲜血成了他们两人共同披挂的冕袍。她抱着他的脖颈,双手放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就这样轻轻安抚着沉溺于噩梦的受伤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