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永宁的夏日,似火炉子,暑热漫进每寸角落,即便是尚书府这等深宅大院,也未能幸免。
前夜骤雨初歇,大昭宫内的蓬莱池中生出对粉白双色并蒂莲。
次日在茶肆酒坊间,便闻客人窃窃相议:“女相司徽音离逝,后宫现异莲,此等吉兆偏逢凶事,恐非祥瑞!”
原来才过一夜光景,却已成隔世。她睡去时并无病痛,她也只当是困乏入眠罢了,梦中无扰,再醒时,已身在尚书房的闺房。
月初,圣上旨意颁下,许了尚书府苏家嫡女苏清如与五皇子高长泽的婚事。眼下已到出嫁的吉日。
她厌恨高长泽。
高长泽屠戮边境重镇,踩着数百具白骨换得陛下封他翰王虚名,受封之后,他在其位不谋其职,吃着朝廷钱粮与百姓血汗,寻欢图乐度日。
身为丞相,她曾在启仁帝面前以死相谏,恳请夺高长泽封号削其尊位,好安天下民心。但天下皆是皇家之土,高长泽又是龙子,她插手皇家的事,终究是外臣越俎。启仁帝念其忠心,未加贬黜,已是格外开恩。她也只能将这恨意埋入心底。
她呆坐在镜前,指尖轻抚铜镜中的容颜 ,自嘲道:“司徽音,你机关算尽,可曾算到今日?”
前世壮志未酬身先死,怎甘落得这般下场?
她移至窗前,透过那薄窗纱,望向满院红妆。世人都道红妆铺地是新妇体面,可这八抬大轿抬进去的,何尝不是把余生系在夫家的绳索?
苏清如虽是嫡出,可怜生母早丧,在尚书府并不受宠。深宅内,晨昏定省无人问,生辰年节亦无贺仪,偏这红妆极致奢华,从这方闺阁,一路摆到府门。
她走出闺阁,来到那一排嫁妆箱前。
身旁的丫鬟婆子们见她出来,忙恭敬行礼,呆滞地望了她几眼,似是未曾料到这位平日里从不争风的小姐会对嫁妆感兴趣。
苏清如并未理会,径直走到一箱嫁妆前,手搭在箱盖上,稍用力,箱盖启开,满目的银元宝映入眼帘。
她俯身拿起枚银元宝,翻转过来,底面那清晰的朝廷章子赫然在目。
前世,她曾殚精竭虑地弹劾朝中贪污一案,对国库的收支明细了如指掌,这朝廷章子底下的银元宝,来历绝非寻常。
更何况,这还只是众多嫁妆箱中的一箱而已。
苏清如直起身来,环顾四周,众下人皆垂首低眉,不敢与她对视。
她已然笃定,这嫁妆背后定有隐秘。
当下,她清冷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去,将父亲请来。”
不多时,尚书苏镇大步走进庭院,他身着朝服,虽已过中年,却依旧保养得当,只是此刻,他微皱眉宇,脸上挂有几分被打扰的不耐。
“女儿唤为父何事?” 苏镇的这声“女儿”亲昵,但听不出什么温情。
她恭敬拂礼, “父亲,这嫁妆,从何而来?”
苏镇捋顺长须,面上展笑,“这嫁妆自然是为父多年积攒,为的就是让你风风光光嫁入王府,莫要辜负圣上旨意。”
前世在朝堂与那些老狐狸周旋多年,这点掩饰的手段又怎能逃过她的眼睛?
珠钗在她发间轻晃,随后,她直言道:“父亲,这银元宝,印的是国库章印。您每年俸禄不过几百两,如何凑得这满箱金银?”
苏镇笑意冰消,声若裂帛:“逆女!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莫要胡言乱语!”
苏清如不为所动,“父亲若执意如此,女儿便只能放弃这十里红妆,只愿清清白白嫁入王府,不沾染任何是非。”
苏镇瞠目直视,疑非耳闻,心中骇异莫名。
在他的预想中,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女儿,即便心存疑虑,也断不会在出嫁之时闹出这般动静。
庭院中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只有那夏日的蝉鸣,在枝头不知疲倦地聒噪。
苏镇哑再未多言,甩袖而去。
深宅内院之事,本不应扰她心绪,徒增烦忧,且容些时日,她自会让水落石出。
苏清如目送他的背影,唇角微扬:“这嫁妆,我不要了。”
她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独自一人,一袭红衣,稳步走向那顶等待已久的花轿。
苏清如端坐轿中,轿内闷热昏暗。她袖藏机关匣,若高长泽对他不敬,也可派上用场。
花轿起,锣鼓喧天,晃晃悠悠地启程,朝向王府而去。
……
行至京城的五皇子翰王府邸,长街腾起孔明灯,烛火绢绘龙凤扶摇直上。
各方宾客纷纷携礼而至,此刻都聚集在府邸门前。
一声 “落轿”,周围的喧嚣止住,众人的目光投向这顶花轿。
花轿在府门前落定,轿帘渐次摆荡。
隔着红线透纱,她见高长泽全身金丝细绣的红色喜服,伸手探开轿帘。
苏清如踏出花轿,扶住高长泽手腕,指尖轻搭在他的脉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