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儿酌了口酒,笑声醇厚,醉道:“徽音啊,你还是太过仁慈。”
师父喜欢山涧听泉,辞官后,择居于林间草堂。她政务忙,并不常来探访。今日难得闲暇,提了几壶陈酿便来到这竹林深处。
师父开口却又是这句话,她听的耳朵都快起茧了,看他面色红润,好不清闲,司徽音嘟囔道:“师父,为政不仁,天下安能太平?”
“非也!非也——”
老儿拿起酒壶痛饮,早已飘飘欲仙。
打她有记忆起就跟在师父身边,从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山川有灵兮,流水为音,柔徽为化,沐育苍生,师父给她取名司徽音。
师父姓傅,单名一个淳字,他在朝堂为太尉,已辅佐过两代帝王,却未成家业。傅淳待她如亲女儿,她自然也懂得孝敬师父。
司徽音曾问过师父,以他的名利地位,何愁娶不到心仪的女子?师父言他是个粗人,只顾自己逍遥快活,不想辜负那些良家女。
师父为国计之深远,生平坦荡。可身为徒儿的她,心底始终存着份难以释怀的怨。
他老人家居庙堂之高时,总说她不适合坐这丞相之位,曾三番五次在启仁帝面前力荐他人。可她心有鸿鹄,她将师父举荐之人的施政纰漏悄悄整理成册,附上新策呈给陛下。天子展卷后,再未采纳她师父所言,次日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授她丞相印绶。
十六岁拜相,恰是女子绾发戴簪的年纪。这一人之下的位子,多少人为争此位,化身为虎狼,化作阶前的白骨。
她曾以忠臣自许,唯皇权是从。
师父栽培的好,她通文善武。陛下看重她的才能,委以重任,让她掌管刑狱之事。这一年间,她的双手染尽鲜血。诏狱门开,那些被称作“佞臣”的人,一个个被押解而入。她亲手接过狱卒递来的刑具,面对阶下囚的辩驳,她不言废话,看那皮肉绽开,筋骨弯折。
那时她满心荣光,只道是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事事都做得分明果决,不留后患。
她以为,只要将这些“佞臣”除去,朝堂便能清明,国家便能安定。
她将“除奸佞,清君侧”刻在心底。求饶与哭喊声在诏狱中回荡,她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后来才懂,她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
斩的不是奸臣,是权臣——是拖家带口的权臣,是让皇权寝食难安的权臣。诏狱里,竟有牙牙学语的幼孩,有哭天抢地的妇人……她怕极了那弥漫血腥的地牢,可双手早已洗不清血色。
不知何时,这柄斩过无数权臣的刀,会调转刀口指向自己,以她的血祭这皇权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