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别说了!”
沈瑶缇正起劲,冷不防被小娘子当头低吼一声,她面上挂不住,压低声音嚷道:“我说的何错……”
触及小娘子红烈烈的一双血眸,她讪讪闭嘴。
加冠仪式快步入尾声,宋涟清抬手抹了眼角热泪,顾着最基本的礼数,“小女先行告辞了,夫人请便。”
小娘子提着裙裾走得飞快,沈瑶缇追不上她,暗骂自己这张啰嗦嘴,把准儿媳吓着了。
宋涟清并非喜好打听别人私事的小娘子,她了解一个人会摒弃他的流言蜚语。
她只记得新州田亩水患时,乌沉沉的天边,那道群青色的郎君负手立在田埂上,教训不愿帮百姓挖沟渠的卫兵:
卫兵不仅卫一府之兵,更是卫天下之兵。
后来她代为主簿,看他查办声东击西私茶案,敲打昏官,亲力亲为,虚心纳言,这样清正为民的好官,在朝堂竟是这般坏的风评。
凉风贯穿心膛,她心中的丝丝缕缕委屈没有半点消散,反而愈聚愈浓。
她抬眸,游廊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拐出圆润、颀长两道身形,夹杂着愤懑的控诉声。
“陛下今日何故折辱?我陆渝在工部行得端坐得正,家中虽不是将门,但几位郎君亦恪尽职守。”
陆渝!!
宋涟清无措地四处张望,捷速猫着腰躲到离她最近的透瓶栏板下。
她不知的是,裴照林一眼认出她慌张的背影,刻意快了半步替她遮掩。
本就是来拱火,没什么不能听的,他勾起唇角,放声嘲谑:“裴某便要与陆大人说道说道,这所谓恪尽职守。”
“去岁冬末,北城兵马司陆洲陆指挥使,掠夺北城出了名的豆腐西施杨二娘,她不从,被殴打致死,其母散尽家产一纸状书告到顺天府,通判陆祁陆大人颠倒黑白,将人扣在狱中,使之含恨而死。”
陆三郎和陆五郎将这事做得密,早已瞒过陆渝,此时得知,他脸上的褶子煞白,“你……你从何而知?”
裴照林嗤笑一声,继续道:“去岁好收成,户部度支科郎中陆燃陆大人职责夏秋两季粮食税,折合纹银统共贪墨五千两,陆大人不妨猜猜,他今年可有故技重施?”
陆二郎陆燃是陆渝的胞弟所出,二房只得这位独子,他若下狱流放,胞弟比他更崩溃。
陆渝圆润的身体站不稳了,一手扶着廊柱,侥幸自己还未实行皮银换棉甲,也未答应长姐陆太后的计划,她信誓旦旦驻守西境的骁王会增援。
却不料,裴照林这厮简直如蛀蚀梁木无孔不入的白蚁,清俊的面皮吐出阴恻恻的话语:“贵府陆六娘子隔三日前去国安寺侍疾,陛下托裴某问问,这棺椁,太后娘娘想要金丝楠木还是盱眙玉?”
此话一出,陆渝吓得浑身虚汗淋漓,跌坐在游廊沿椅上,又慌忙立起执揖道:“老夫与太后娘娘毫无瓜葛,还请裴侍郎替老夫向陛下明鉴!”
灯火晦明晦暗,裴照林深而密的双睫掩下眼里浓稠的算计,淡淡道:“陆公好自为之。”
陆渝领会,一颗因恐惧肆意蹦跳的心稍稍安稳,自家把柄捏在他们手里,陛下明摆了敲打,他家若参与,满门皆不能善终,心下将长姐一行人骂了个遍,决计待会儿便飞鸽传书拒绝行动。
恭恭敬敬将人送走,他抬袖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宋涟清瞥见陆渝释然离去的背影,迅速蹿出陆府,躲躲藏藏跟在裴照林身后。
她的思绪乱糟糟的,陆家人闹出人命官官相护,贪墨百姓的血汗粮倒卖,裴思淼怎么能一句“好自为之”?
——他自己又有多干净
那位夫人的埋怨萦绕在宋涟清的脑海里,历代文臣向来惜视名节,可裴思淼执意走了一条人人喊打的官路,在此之前,她确实为他委屈。
宋涟清第一次发觉,朝堂犹如笼着雾霭的深谭,看不清,深不见底。
“与其遮掩怀疑,为何不现身质问?”郎君的声色是与平素无常的清润。
宋涟清愣神片刻,从花墙拐出,徐步上前,启唇问出口:“陆家人作恶多端,裴大人言之凿凿,为何还要层层妥协,不追究到底?”
她不敢与他对视,怕从他眼里看出半点对百姓的漠视,怕他心中只剩权势贪痴。
下颌微热,她的下颌被迫抬起,那双沉沉如浓墨的丹凤眸直视她,反问:“怕我?”
郎君少有的强硬,宋涟清一时不适应。
月光皎洁明亮,他瞳仁里透出紧张的小娘子,她实诚道:“有些怕。”
但她更怕他们是她自以为的志同道合,追问他:“所以为何,为何不追究?”
裴照林收回手,眼底的无奈化开,重新潋滟柔和,“陛下近日在择吉日……”
宋涟清一听便知他答非所问,有些微恼,听到那句“为你祖母追封谥号文忠”,乖乖咽下怨辞,静静听他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