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晏池显然惊骇:“父亲难道不曾同你说过?”
他以为父亲连书缘跟沉速都告知了,姜芾是他的妻子,也定会告知她前来相劝。
可看姜芾的样子,她显然不知此事。
姜芾摇摇头,发钗尾端的流苏也晃了晃,撞出清冽悦耳的脆响:“父亲从未来找过我。”
凌晏池顿悟。
父亲想必是知晓他们感情不睦,根本就没打算让姜芾来劝他。
“夫君在说何事?”姜芾探着头,话中满是求知。
凌晏池不做多想,他觉得姜芾心思单纯,这些政事与她说了她也听不懂。
可他困顿烦闷,跟懂的人说那些人一个个都要来劝他,反倒是跟她这不懂的人说,才能一吐心中的惆怅。
“你到过沧州郡吗?”
姜芾摇头:“没到过,可我听过那里。”
凌晏池继续道:“半年前,沧州郡洪涝遍及,紧着来的便是瘟疫,沧州郡五县尸骨遍地,民不聊生。朝廷颁抚恤粮与赈灾银,可一层一层下来,到了百姓手中就只有一碗连一粒米都难捞到的粥水,沧州、包括京中的官员——”
望着她明亮的眼神,他顿了顿,并未提她的父亲姜起元。就算此人奸佞不仁,毕竟是她的父亲。
“那些官员贪墨赈灾银粮,为当今二皇子宁王效力。”
姜芾听到这,面色涩然。
这个世道,受苦的都是百姓。
她五岁那年,江州也曾爆发过旱灾,田地颗粒无收。官府搭粥棚放粮,说是每人都能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
可她们县成千上万人,每日能领到粮食的不过只有去得早的几百人。
她的阿娘,就是半月不曾进食,生生饿死。
若这个世上都是像夫君那样的好官就好了,百姓就能少受些苦。
“我有一位挚友,名唤周濛初,他的家人便是因沧江郡那次天灾活活饿死。死了那么多人,陛下却只轻拿轻放,丝毫不肯惩戒背后黑手宁王。周濛初为求公道,暗中探查宁王,却被宁王加害,溺死渭河。”
姜芾捂嘴震颤,继续听他道:“我想为他沉冤昭雪,翻了沧州郡的案子。可陛下维护宁王,只挑了个替罪羊顶罪。”
他怆然哂笑:“可笑……这朗朗乾坤,却不见天日。父亲怕我执意咬着此案不放,触怒陛下,要我忘了沧州郡百姓的死,忘了周濛初的死,放下执念,和光同尘。”
姜芾恍然大悟,终于知晓他说的劝他是何意。
定国公告知了夫君身旁所有亲近之人,二弟三弟、书缘、沉速来劝他不要再查此案,却独独没有告知身为他的妻子的她。
或许定国公觉得她根本就不算凌家人。
她呼吸一窒,装作若无其事,替他取出筷子。
没关系的,她不会说话,不如沉速能说会道,能讨夫君欢喜,真要叫她劝,她还不知说些什么,到时平白得罪了两头。
况且,她也不想看他去走一条他不想走的路。
“所以我方才以为你是父亲派来的。”凌晏池道。
“夫君,我不会说那些的。”
姜芾想到了阿娘,忍着鼻腔的酸涩,“夫君是一个好官,我还想看见夫君为百姓说话,还世间公道,让那些人不必白白死去。”
凌晏池陡然睁大双眼,视线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这是他第二次仔细看她,她双眸清澈,弯弯柳眉,烛光洒在她眼中,好似聚成一片粼粼水泽。
姜芾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对上他的眉眼。
雨打窗牖,落叶无声。
二人视线相交的一瞬间,蜡烛燃到了灯芯,吱啦一声清响。
良久,凌晏池喉头滚动,才道:“可他们非逼我,逼我将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忘了,在这昏聩的朝堂中装聋作哑。”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你拼尽全力都想还一个毫无血亲之人的身后名,父亲与你血浓于水,他想护你之心,可能要比你对周大人的还要多。”
凌晏池听了她的话,久久沉默。
他蓦然想到,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父亲、有兄弟、还有妻子。
他的背后是凌家。
而父亲来劝他,也只是来劝他,并没有说他错了,走错了路。
他现在孤身力薄翻不了案,那他便徐徐图之。
宁王恣睢不仁,他便不奉他为主,另拥新人。
姜芾想说很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小时候想要一只彩球,可要顾及吃穿,根本没多余的钱买,我就想,要慢慢攒钱,以后总能买得起。我先不买它,不代表我就不想买了,后来我还真的买到了。”
凌晏池听懂了,就算她言语朴素,不懂引经据典,他也还是听懂了。
他将自己困在一方围城中进退失据,没想到带他出来的竟然是她。
是他以为最不会懂他之人。
“夫君,面好像有些坨了,我端去厨房热一热。”
“不必。”凌晏池执起她递来的筷子拨动面条,“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
凌晏池点点头,瞬感腹中空空。
什么也不说,低头吃面。
吃完这碗面后,他去了书房找卷宗,令姜芾回房歇息。
进了书房,拿到了卷宗,抬眼一扫,却发觉桌上那本札记不见了,他转身又去书架上寻,里外几层都寻遍了也不见踪影。
恍然想到那日出门前吩咐沉速替他清理旧书,想许是被她收到何处去了,便唤了她进来。
沉速正在房中缝衣裳,自被大爷赶出去,她消沉郁郁,也不敢再去大爷跟前。
这会子听闻大爷唤她,眉梢泛喜,连忙扔下针线便去了。
一进书房,凌晏池便问她:“沉速,你可看见我桌上放的那本褐色书封的札记?”
沉速只觉有些眼熟,思量好半晌,目光暗暗盯着书房的炭盆。
大爷这几日都没来书房,炭盆中的炭冰冷乌黑,上头似乎还覆盖着一层纸灰余烬。
她心口砰砰跳,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在心底打了千万张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