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
无边无际的水,覆盖口鼻,湿润全身,动弹不得,指尖都难以弯曲。
冰凉裹挟全身血肉,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之颤抖。
睁开眼,水流刺激眼珠,阵阵模糊的剧痛。他被关在车内,钢铁铸就的方寸之地如同一座微型囚笼,禁锢他一寸寸向水的最深处坠落。
救命!救命!!
他想扯着嗓子嚎叫,声带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救救我……谁都可以……救救我!!
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水中潜藏无数黑影,宛如一只只恶魔,只待他肺中最后一口氧气消耗殆尽,它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分食。
意识越渐迷离,肺部针扎一般尖锐刺痛,耳膜咚咚咚是心脏跳动声。
那些黑影已经迫不及待伸出手缠满他全身,戚韩真几乎以为自己要变成一块冰,就这样在寒冷中死去。
身后却陡然贴上一具温暖的躯体。
他浑身关节都被冻住,连扭头看那人是谁都无法做到。
腰部被滚烫有力的胳膊勾住,他被牵引着转向,另一边的车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戚韩真也得以看见那人半张侧脸。
殷鹤。
殷鹤!
他张嘴,大声呼喊那人名字,那人看了他一眼,原本姣好漂亮的面容突然开始变化,变得肿胀发白,肌肉枯败不堪,瞳孔扩散,贴着他的躯体也迅速失温。
戚韩真骇得说不出话来,竭力伸手要抚摸他的脸庞,要确定这不是真的,殷鹤却没给他机会,双手用力将他推出车门。
戚韩真身体像被扔进热气球,违反重力在水里急速上升,他用尽全力抵抗这股力量,向下伸手想抓住殷鹤,殷鹤却只是看着,一动不动,眼珠又木又直,腐烂的嘴唇开合,没有一点声音传达到戚韩真耳中。
你想说什么?
你说了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
殷鹤,那天你到底对我说了什么……
戚韩真再度睁眼,面庞大片湿润。他怔然一会,还无法从那种痛苦情绪中抽离,瞪着眼睛看天花板,良久才坐起身子。
身边已经没有了人,他伸手摸摸被褥,也没有温度,不难猜出殷鹤应当离开有一会了。
戚韩真随手扯了几张纸巾,把眼泪擦干。坐在床边又开始看着湿润的纸巾发呆。
殷鹤临死前究竟对他说了什么,这个问题上辈子缠绕他到死,也没个答案。
唯一清楚的是,他欠殷鹤一条命。
上一世他扳倒殷氏,面对殷鹤总有些不自在,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决定离婚,至少不耽误殷鹤的后半辈子。
于是他提前拟好合同,预定了餐厅,在吃饭时将离婚协议书出示给殷鹤。殷鹤当时看起来还算平静,就是脸色有点白。那时的戚韩真还没认清自己感情,没心没肺地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好,餐后主动提出送人回家,将礼数做尽。没想到驱车送殷鹤回去的路上出了意外,车辆刹车失灵,二人连人带车栽进江中。
命悬一线之际,殷鹤艰难破开一道玻璃窗,却没选择自己出去,而是奋力将戚韩真推了出去。戚韩真一心想早点浮出水面喊人来帮忙,也没把殷鹤贴着他耳边说的话放在心上。
不料这句没听见的话成了他后半辈子的梦魇。
他喊到人来帮忙,但为时已晚,车辆早已沉底。戚韩真再次见到殷鹤,后者已经成了停尸间一具冰冷的尸体。虽然打捞还算及时,但是殷鹤的遗体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泡烂了一些,形容可怖,甚至还死死瞪着眼,像在控诉戚韩真为什么不把话听完。
当时他们刚签完离婚协议,但还没有办理手续,所以戚韩真依旧是殷鹤合法的伴侣。殷鹤唯一有血缘关系的殷振海早在前段时间被捕入狱,戚韩真理所当然地成了殷鹤后事的话事人。
他亲手将殷鹤送进殡仪馆,看着工作人员为他整理衣冠,又亲自将人送进火葬场,看着烈火将他吞噬殆尽,最后亲手将殷鹤的骨灰封装进罐。
那个身高187的高个子男人,喜欢对他笑,总是对他很温柔的学长,记得他生日,每天都亮着灯等他回家的丈夫。
变成了手里这一个小罐子。
最开始两天殷鹤还能装装没事人,照常去公司上下班,对着朋友谈笑风生。
但在他翻出殷鹤放在保险箱最里层的遗嘱时,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殷鹤早就料想好了自己的后事,提前在遗嘱中注明一切财产死后都归戚韩真所有,即使他们日后可能会离婚。
戚韩真感到不可思议,有东西在崩塌,殷鹤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爱他。
他好像辜负了一个人的真心,还把他害死了。
戚韩真开始一宿一宿的失眠,他没有把殷鹤的骨灰盒放进墓地,他舍不得。
他在家里昼夜不分地喝酒,工作不要了,朋友上门也全都打发不见。
那段回忆模糊又痛苦,他的脑中五光十色,全是梦境,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幻觉,总能听到殷鹤在他耳边讲话,但是又看不见摸不着。他像一个疯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和空气对话。
定期来打扫卫生的阿姨被他颓废的模样吓跑,屋内东西再没人打理,不可避免地蒙上层层灰尘,到处都乱糟糟的。
殷鹤的影子无处不在,他能附着在任何物体上和戚韩真聊过去。
戚韩真快要疯了,他完全分不清现实与幻想。为了消灭那些影子,他把能砸的东西全部砸烂,整间屋子只剩下一盆吊兰和他自己是完整的。
他们两个一起成为殷鹤最后的遗物,而这两样东西最后也都被他毁掉了。
吊兰因为缺水而枯死。
戚韩真被愧疚和思念杀死。
某个夜晚,戚韩真将枯黄的吊兰拔出来,连根吃进肚。然后把殷鹤的骨灰埋进花盆的土壤,抱着死去的花和骨灰从30层一跃而下。
他死了,成为一摊烂泥。
却又再度睁眼,回到了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时候。
重生前的他正烦恼于收集扳倒殷振海的证据,在酒吧喝闷酒,被人刻意灌了都不知道,烂泥一样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鸭子扶进酒店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