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雅歌和亲卫们每日清晨一道挑水,摘些润着露水的花:野茉莉、杜鹃、风铃草……用狗尾草的叶子扎成一束,绑在扁担边沿。
没过两天,村里未嫁的姑娘们就和容雅歌搭起话来,问他是否婚配、家中还有何人,问他要扁担头上挂着的花。
他微垂视线,笑而不语。他目光锋锐,得时时留意隐藏。
“但有父母、小妹。”片刻后,他答,总不能失了礼数。
“那……我愿同你一道赡养父母,一并教养小妹!”相似的话,容雅歌听了好多次,都出自晨曦般美丽善良的姑娘。
他总是真诚而慎重地谢过了。一将终成万骨枯,他知道自己终有马革裹尸的一天,何必拖累旁人。
扁担头的花,他也未给过别人。待把木桶里的水注了水缸,他便把花儿放到容鹿鸣床头,她会撅着鼻子嗅一会儿,然后醒过来,开怀地捧着花儿去梳洗。
小院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唯一的儿子死在战乱之中,对容雅歌他们慈爱异常。
容雅歌米糕蒸得不错,亲卫们负责烧火劈柴。
米糕甫一出锅,容鹿鸣伸着两根小细指头便去捏,也顾不得烫,然后把容雅歌做的桂花蜜浓浓地抹上两三勺。
“不能吃这么些蜜,仔细你的牙!”
容雅歌的话音撵不上她,她已捧了涂满桂花蜜的大块米糕跑远了,清晨芬香的花儿正束在她的腰带上。
早餐罢了,容鹿鸣规规矩矩地坐回简陋的木桌前,随容雅歌习画。画工笔菩萨像。
容雅歌拿不准她是幼时拜过名师,或是天分奇高,先前在家里教过她一些,现今的进步真是一日千里。
午后小憩罢,他牵着她去石窟崖。他们开的这方石窟不大,开窟之事,已由亲卫和几位经验丰富的村民一道完成。
容雅歌教她使刻刀,大部分时候,是他在刻,她在一旁看着。
“哥哥的雕工很好,和家里的哪位夫子学的?”容鹿鸣歪着头问,想起府里似乎有两位颇善刻章的大儒。
容雅歌吐出一个名字。容鹿鸣微微色变,是个北狄的名字。
“哥哥,你竟和北狄人……”
“鸣鸣,北狄人都是坏人吗?”容雅歌放下刻刀,问她。
“我……我不知道。”
“小院里的阿翁、阿婆,他们皆是北狄人。”
容鹿鸣惊得瞪大了眼睛。
容雅歌用手背擦去她额角的汗水,“鸣鸣,没有笼统的善,也没有笼统的恶,你不能简单地说,这些人是好人,那些人是坏人。善、恶都要通过你的眼睛来分辨。很多时候,恶人身上亦有善,好人身上尚存恶。”
容鹿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半年过去了,秋日渐浓。容鹿鸣悟性极佳,已经可以顺着容雅歌的炭笔痕迹,刻出流畅的衣饰线条。
白檀又悄悄落了几片叶子,鸟鸣滑入耳中,熨贴极了。他们沉醉其间,感觉不到光阴流逝。
朝中下了道密旨,由北境营中书记官亲自送了来,装作是家书一封。容雅歌读了,让书记收好带回,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他开始为那方小小石窟里的地藏菩萨像开脸。容鹿鸣正沉醉于菩萨衣袖堆叠的纹路,蓦地直起身子问容雅歌:“哥哥,我们快要走了么?”
容雅歌未说话,菩萨的眉目在他心里印着。
“哥哥,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容雅歌放下刻刀,把大手轻轻印在她脸上,这样的眉眼、鼻端、唇角……默了良久,容鹿鸣懂了他的回答。
那晚,月色亮若白银。他们走了一条平日不常走的路。浸在月色之中,似乎连虫鸣都在发光。
蓦然间,容鹿鸣看到崖壁上一尊新凿的菩萨像。她看了一眼,仿佛被触到心底某处,松开哥哥的手,走了过去。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泪流了满脸。
“怎么了?”容雅歌跟在她身后,柔声问她。
“慈悲。”容鹿鸣无端地说。被菩萨悲悯的目光看着,她想,自己,也许是可以被宽恕的。
她把发上的一朵绒花虔诚地供在菩萨面前,这是阿娘为她亲手做的。
“哥哥,该走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