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巧燕那天清晨照例去菜市场,街道还没完全热起来,空气里带着未散的湿气,她刚走出单元门,就听见门卫小屋旁两个遛早狗的中年男人在抽烟,一个低声说:“听说未检的人又来学校了,这次还住下不走。” 另一个笑:“我还以为未检就管小混混,没想到现在连写作文也要查。”
“你不懂,他们现在不查写的,他们查‘写了以后别人出事’。”
“这叫什么?‘文字前科’?”
“说是叫啥‘表达机制’,学生在墙上乱贴那些纸条,贴得跟灵堂似的。”
宋巧燕心口一震,低下头快步走过,转进巷口,是每天都要经过的小菜市。她走向熟悉的摊位,还没张嘴,就听到旁边卖葱的女人在和另一个摊主说话:“你晓得吗?现在娃儿一写作文,学校都要交副本给心理老师备案。”
“真的假的?那不成了提前监控思想?”
“我女儿昨天还回来问我‘表达权’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哪里听来的,她说‘未检组来学校发材料了’,还组织开会教他们‘如何理性发声’。”
“我就说这不对劲。我家孩子是要学数学学语文,不是整这些‘发声权利’。”
“唉,我倒是觉得有点怕。你看前阵子那男孩跳楼的事,不也是这批人关注之后闹大的?”
“是啊是啊,网上还有人说什么‘未检组介入导致舆论发酵’。”
“我最怕的是——小孩本来没那么多想法,结果你越教育他‘可以说话’,他越开始找东西说,越说越出事。”
宋巧燕站在菜摊前,手里提着塑料袋,一言不发,她终于问:“葱怎么卖?”
摊主没看她,头也不抬:“三块一斤,挑细的贵一毛。”
宋巧燕结账走人,快走到街口时,迎面遇上楼下邻居的姐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哎呀,宋姐,今早有新闻看了没?教育台请了两个专家,讨论那个‘未检机制表达权’的事情,说要推广到市一级了。”
宋巧燕嘴角扯了扯,勉强笑着:“新闻里怎么说?”
邻居一边发微信语音一边说:“两个专家意见都不一样,一个说这是‘法治进校园的良好实验’,另一个说‘未成年人被情绪煽动的风险正在被制度化’。”
“说白了,还是争嘛——到底要不要让学生随便写、随便说。”
“要是我儿子跟着写那些匿名墙,我肯定撕了他。”
宋巧燕轻声问:“那要是你儿子真有事,不敢跟你讲呢?”
邻居愣了一下,顿了两秒,说:“那也得他先回来讲啊,不能跟别人讲吧。再说了,小孩能有什么事情,还能有大人的事情多?”
宋巧燕点点头,没再接话,公交车上,她站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旁边有两个年轻女孩低声聊天。
“你学校有那个‘情绪建议箱’吗?”
“有啊,每周还安排人轮值收。”
“你写过吗?”
“写个屁,写了不就是等着被请谈话?”
“我倒是写过一次,说我爸妈冷暴力,结果心理老师说‘我们建议你私下解决家庭问题’。”
“那现在这个‘未检机制’,是不是也是搞点形式?”
“谁知道。反正我同桌说他写了个‘我不想再被强制演讲’的纸条,第二天年级组就找他了。”
她们笑了一下,语气却不轻松。
“现在最尴尬的就是——你说吧,说了被谈话;你不说吧,又被说‘没勇气’。”
“其实我更怕被别人剪成视频,挂网上。”
公交过了两个站,宋巧燕没有下车,只是静静站着,听着,那些声音重叠在耳边,像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墙:“让孩子说话?别说太多了,说多了怕出事。现在来管孩子的嘴巴,不一定是管他们别说,也可能是教他们说‘对的话’。谁来听完孩子的话,是个问题;谁来承担他们说了之后发生的事,更是个问题。”
宋巧燕忽然想起陈瑶小时候第一次在餐厅里说“我不喜欢吃剩饭”,她扇了她一巴掌,说:“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 可宋巧燕以前没想过——刀子到底是谁先递过去的。
…………
纪霖在凌晨一点把电脑合上。她坐在临时借用的办公桌前,一盏台灯照着桌面,外头小雨如丝,滴在窗沿上像某种持续逼近的声音。纪霖已经写了第四版报告了。每一版都比上一版更谨慎、更模糊、更少“主观倾向”。
她甚至删掉了那句她最想保留的话:“表达不是风险,是风险被遮蔽时最后剩下的出口。” 她明白,不能写。这份报告将上交到市未检办,作为是否在全市范围内推广“青少年表达机制介入试点”的主要评估材料,她需要回答的问题不是“是否真实”,而是—— “现行法律是否能承受这一现实。”
她点开文档,再次通读最后一页:
《未成年人表达行为及次生风险应对机制研究·校园试点观察报告》(摘要)
撰写人:市检察院第二未成年人事务处纪霖
时间:X年0X月0X日
结论性建议摘要:
本次试点以“匿名墙”“表达协商机制”“沉默权登记制度”为核心,测试青少年在表达中的自我保护与他人影响的界限,初步结果显示:
1、情绪释放行为呈现分层分化,非一味扩大;
2、部分学生因“制度性倾听”机制建立,回归正向对话意愿增加;
3、极个别事件虽非表达直接导致,但被归因现象反映社会应激点混淆现实与象征。
4、建议保留匿名墙机制,但限定“周期性更新、定向收集、学校层级反馈”三重管控路径。
5、提议将“表达责任教育”纳入德育体系,形成“说话—反思—承担”闭环模型。
6、明确“表达内容与现实行为后果之间的法律边界”,避免因“符号放大”产生次生误读。
7、构建“事件发生后不追责第一句话的人”共识机制,为青少年提供试错空间。
纪霖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加了一句话:“在表达已经发生之后,制度的回应不应是撤回,而应是弯腰去捡起第一张纸。” 她知道,这句话也会被拿掉,可纪霖还是写了,她保存了文件,按下“加密传输”键之前,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知是对谁,是对那个陈瑶,还是对宋巧燕在菜市场听见人议论时没有吭声的自己。
……
会议召开那天,是个沉闷的午后。
市检察院未检办三楼会议室,灯光一贯明亮,气氛却比以往更紧绷。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纪霖坐在正侧一排,桌面上放着她刚提交的那份《青少年表达机制试点观察报告》。主位上坐的是检察院的林检察长,以及来自宣传、法制教育、政法委协调小组的联席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