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那天下午,雨下得很细,像是不愿太明显的倾斜。
纪霖没立即离开学校。她等着李音过来继续探讨这个事情,因此在教务处借了一间空的辅导办公室。推开门,桌上是残留的心理评估表、茶杯和没盖紧的水笔。
纪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没坐,只是站着看窗外。
“你怎么看?”纪霖问。
李音轻声答:“她已经不再是‘表达者’了。”
“那她是什么?”
“是承受了表达后果的未成年人。”
纪霖点点头,“我们总以为,孩子喊出来就好了。”
“可我们没有教他们喊完之后要做什么。”
屋里安静一瞬。
“我刚开始是带着问题来的。”纪霖终于转身,声音克制,“我们从数据里看出这个学校去年匿名心理咨询量激增,还伴随了几个极端行为。你知道的,系统会把这类学校标为‘重点关注区域’。”
“所以你来‘处理风险’?”李音轻笑。
“来试着问一句:是谁在说话,谁在听,谁在害怕。”
李音沉默片刻,说:“我曾以为我在听。”
“现在你觉得不够?”
“我觉得听是最容易的事。最难的,是在别人说错、说偏、说痛苦的时候,你还愿意留在那里听。”
纪霖点头,没有驳斥。
李音又说:“我怕有一天,所有表达都被引导成‘可以发言的范式’,每个‘她们’都要学会在‘正能量结构’里挣扎出一个句点。”
“那你认为学校下一步该怎么做?”
“如果你问我一个公安的建议——我说,‘建立反馈机制,合理引导,规避网络聚合风险’。”
“但如果你问我一个也曾写过纸条的人的建议——我希望他们别再怕写纸条。”
纪霖笑了一声:“咱们可能都已经不配写纸条了。”
“所以我们得教会他们在还配写的时候怎么用。”
两人对视一会儿。
纪霖最后开口:“我们计划让这个学校成为‘未成年人表达环境改进试点’。”
“形式是什么?”
“让学生自己提出他们要的表达结构。”
“你觉得他们提得出来?”
“他们已经提了。”纪霖从包里拿出几张扫描件,是座谈会后匿名投进“反馈箱”的建议:设立可以匿名贴字的墙,老师不看,学生自己管。设置每月一次学生主持的表达时间,由学生自己组织主题。允许在练习册上写废话,不强迫擦掉。希望我们说‘我不想说’的时候,也有人听见。
李音翻着那几张纸,忽然觉得那些笔迹不是软弱,也不是情绪不稳——它们只是太久没被允许存在。
“纪霖。”她忽然问,“你知道吗?我十七岁的时候也写过类似的话,在课本边上。我当时以为那是一种犯罪。”
纪霖看着她,轻声说:“那你现在知道了——不是犯罪,只是未被定义的语言。”
“所以我们来,是为了让它们可以留下。”
李音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
匿名墙,能贴几天?
匿名墙的设立速度比任何人想得都快。
一周后,教学楼三楼走廊尽头,一整面被粉刷干净的灰白墙被设为“学生心声自留地”。
没有摄像头,没有老师值班,只有一个贴在角落的小提示牌:“你可以贴上你想说的话。我们不删,不评判。但请不要伤害他人。请为你的句子负责,就像它是你的一部分。”
一开始没人贴。
第二天,有人贴了:“我不理解,但我想努力理解你。”
第三天是:“我好像快不认识现在的我了。”
第四天是——“对不起,那天我也在现场,我没有说话。”
第五天起,墙开始密密麻麻起来。
便利贴颜色混杂,字迹或乱或整,有的几乎看不清,但那密度本身就像一种生长。
——“我好像不是在学习,是在被要求维持一个合格的样子。”
——“我希望我发呆时不是在浪费时间,而是在储存自己。”
——“我不是不努力,我只是太累了。”
——“我知道你在看,谢谢你还没走。”
墙下的留言盒里,也开始有人投匿名信。
其中一封只有一句话:“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要说点真的东西,都有人比我更快地说出‘这不重要’。”
另一封更长:“那天跳楼的男生是我们班的,他不说话的时候坐在最角落,吃饭很快,写字很整齐。他的同桌说他‘密告’的时候,他没有争辩。我想替他说一句——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怕麻烦,也怕说出来没用。结果他没说,就走了。”
校方起初想过清理,但被未检组制止了。
纪霖说:“哪怕只有一周的寿命,它也是一次集体性练习。”
…………
很快,年级组推行第二项机制:“学生表达协商小组”。
不是学生会,也不是心理社团,而是各班自选一名代表——不代表全班情绪。
林栀被推了出来。
她一开始不想接,后来是陈瑶在楼道里跟她说了一句话:“你不必代表谁,只要你自己愿意说的时候,说清楚你不是来代表谁的。”
第一场协商会开在图书馆一楼的多功能厅,没有老师发言,只有两个纪检观察员旁听,学生围坐成一圈。
他们在白板上写下:
“我们不是表达队形,我们只是太久没有安全的叙述空间。”
“我们希望允许有不愿表达的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