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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学校里积极开展“情绪引导”主题班会,年级组也发下一张纸,上面写着“校园心理危机事件应对手册”。其中第三条标红:“若学生因生病原因暂时离校,请同学们保持理性,配合学校统一安排,不得擅自议论传播。”陈瑶看着那张纸,像看着一份某种悄悄启动的脚本。
最近校园里依旧有学生情绪崩溃的事情,那是隔壁班的学生,总是会帮助其他人值日,就算是做值日干部也不会乱记名字,完全承担其自己事情里带有的责任,而不是只单纯的监督。
但是似乎其他同学并不知道,有人带领校外的同学把学生打了一顿,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但结果是被害人跳楼了,而现在,连他的名字都成了“不要提”的代称。
所有人都在配合,甚至连平日里最爱嚼舌根的同学,这几天都意外地沉默。
事情不能讨论,是怕表达关心本身也变成“异动”。
陈瑶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看着下方操场上的升旗仪式。校长讲话:“我们的校园是健康、阳光、向上的阵地,任何负面情绪、非理性叙述、未经确认的流言,都不是正当表达。”
这句话引起一阵掌声,整齐有力,像每一次试卷讲评时班主任说“你们要赢过你们自己”一样熟练。
陈瑶忽然明白,“健康”只是他们统一口径下的一块遮羞布,或者这样的东西在未来她会一直需要直视,而她们这些人——写过、讲过、听过“别的话”的人,也许很快会轮到“被健康”了,但现在陈瑶也失去了争辩的心思。
她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座位,她写在草稿纸上的那个句子还在:“我妈是我人生的榜样。” 陈瑶想撕掉,却发现自己不敢,不是怕老师生气,而是怕撕掉这句话,她就真的没什么能交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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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陈瑶回到家,饭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份豆腐煲,一份炒青椒。
宋巧燕正好拿着湿布擦灶台,见她进门,头也没抬地说:“回来啦,作业多不多?”
陈瑶“嗯”了一声,把书包放在椅子上。
吃饭时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吃到一半,宋巧燕忽然问:“学校那边的作文比赛你参加了吗?”
陈瑶没有回答,宋巧燕放下筷子,口气变得柔和:“你以前不是最爱写这些了吗?我是说作文还是得写的,对吧?我看你这题目就很好啊,写你小时候咱俩怎么过的日子,你只要写实一点,别太偏,就肯定能选上。”
她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别再写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了。人家评委也不喜欢。写得太沉重,像日记,不像作文。”
陈瑶抬头,第一次认真看着她妈的眼睛,她妈眼里没有恶意,也没有轻蔑,只有一份殷切的期待,那种期待,像是在说:“你乖一点,听话一点,配合一点,就能被世界接纳。”
“就能省点事。”
陈瑶放下筷子,声音不高:“你是不是觉得,我讲那些事,是为了给人添乱?”
宋巧燕愣了一下,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怕你……”
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下去:“说到底,你还小,社会这东西……你说不过他们的。”
陈瑶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声笑了一下,那不是愉快的笑,是一种——终于想明白的笑。她看着眼前的菜,说:“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小时候我哭,你说别哭。我难受,你说别表现出来。我不想去补课,你说别顶嘴。你总是说,是为了我好看一点。我就能被选上,被喜欢,被接纳。”
“可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不想演了。”
宋巧燕怔住,手还停在饭碗上。
陈瑶继续说,声音依旧不大:“你说我说的太难听了,你说别人不会理解,你说说出来没用。可你没问过我,那些事我不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厨房的灯很亮,照得她们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都清清楚楚,陈瑶站起身,把碗筷收进水槽,背对着宋巧燕时,她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是你要的好看。但我现在,还活着。”
宋巧燕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缓缓把桌上的豆腐往回拨了拨,仿佛还在维持饭桌的整洁,仿佛只要她不松口,这个世界就不会崩坏。
……
第二天早上,校园广播临时插播了一条“校风整治通知”:“近期部分班级出现‘自制文学小报’、‘非官方言论转载’、‘私自张贴手写句子’等行为,已构成对正常教学秩序的干扰,敬请全体师生提高警觉,共建文明、正能量的校园氛围。”
通知念完,全校安静了三秒,然后铃声响起。陈瑶的心一沉。
她知道,那张贴在教学楼女厕所隔板上的那几句纸条,即便她后来后悔了想要去撕掉,也许已经被“备案”,毕竟她回去的时候那些纸已经不见了。
或者说,陈瑶不知道的时候,有谁看到了她的贴纸,也要学她吗?
那些纸,几个低年级的女生用匿名方式留下的:“我不是怕老师,是怕我表现出我怕。”、“我试过举手,但我怕他们说我太情绪化。”、“我没生病,我只是话堵在嗓子里。”
陈瑶没有再怎么说,但是校园里有了新的想说的人,但现在陈瑶明白,这些话成了“扰乱秩序”的证据。
第一节课下课时,学生会两名干事来班里找人。
“谁是陈瑶?校办找你。”
陈瑶站起来,身后有些低声窃语,像是在说她怎么又惹出来这么多事情。
陈瑶走进教务处,一名女老师指着一张A4打印页:“这是你写的?还是其他学生写的?厕所、墙角、书页里,我们已经搜集了十几条。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被人截图上传怎么办?舆论发酵了怎么办?你让学校怎么解释?”
陈瑶没说话,只是静静盯着那张纸,那纸上的句子都不是她写的,但因为她最先做的,所以现在它们现在属于她了,但它们同样属于“违规文本样本”。
老师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你写得真的挺好的,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应该把这种能力用在‘正向引导’上。老师不是想批评你,确实老师也是你们这个时候过来的,理解你们有想要说的话,只是你明明可以写出得奖的作文,干嘛非要去搞这些?”
陈瑶忽然想起那句熟得不能再熟的话:“你为什么非得往让人不舒服的方向说呢?”
或许老师的意思也是这个。她这次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老师,这不是我写的。” 陈瑶已经不想在处理这些事情,她知道自己的本心总是会变的。
听着这样的答案,老师表情变了变,没再说话。
陈瑶没等她再说,起身离开,她回到教室,桌面上放着她前天写的那句作文开头:“我妈起得很早,卖包子养我上学,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榜样。”
她拿起笔,划掉那一行。
重新写:“我人生的第一个榜样,是那个在厕所贴了一句话又被罚站的女生。”
她没写名字,她或许以后也不会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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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学前,语文办公室来发作文比赛的统一稿纸,标题上印着金色边框:“新时代女性形象征文大赛(学生组)”。
陈瑶把纸拿在手里,轻得像张薄冰,老师说:“尽量写得积极一点,别太沉重,初审是市里的平台,要注意调性。”
她没回应,只点了点头,放学铃响起时,校园广播放了一段轻音乐——那是配合“心理月”的舒压环节。
她却只觉得那旋律里藏着一句未说完的话:“你别太有感觉,感觉太多会出错。”
她回家,坐在书桌前,翻出那张稿纸,她没写“我妈妈”开头,也没写“榜样”两个字,她只写了一句话,像把所有失声与喧哗,凝缩成一块未上锁的碑文。
她写道:“我不是要好看,我只是活着而已。”
她写完,把笔一放,签名栏空着,她没有写“陈瑶”。
三天后,征文收稿截止,她把稿纸放进信封,只是自己保存着。
她知道,反正这个句子也许不会被读完、不会进复赛、不会出现在校园宣传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