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光一点点淡下来。石未央还坐在矮凳上,低头磨着那块锯痕粗糙的木料,偶尔停下来看看手边那页笔记上画得歪歪扭扭的榫形图。
原本只有木头干燥味的屋内,哪料过了会飘进来一股香气。
不明显,也不浓烈,就像谁把汤勺在锅里搅了两下,然后不小心揭了盖子,香气趁机溜了出来。那味道有种黏糊糊的温热,是那种老家灶台上咕嘟咕嘟炖了一整天的鸡汤味儿。
严知棂从厨房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只旧瓷盆,盆里是滚得正热的鸡汤,泛着点金黄的浮油,浮着几颗红枣。
“我出去一下。”她冲屋里说了句。
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又轻轻带上。帆布袋有些沉,她换了只手提着,绕进了靠后那栋低矮的旧屋。
那是云奶奶家。
一户远近都知道的命苦人家。云奶奶年纪大了,驼着背,儿子在外地打工,前年出车祸走了,儿媳妇是个软性子的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几个月后就精神失常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日子没法过了。
最可怜的是家里还留下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大眼睛总是黏在奶奶身边,见了人也不说话。偶尔见严知棂来了才会“姐姐”的叫着。
上次给石未央指路的就是这位云奶奶,严知棂把鸡汤放在门口的小木桌上,又从帆布袋里掏出几样生活用品放在一边。
云奶奶听到动静拎着围裙下摆走出来,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眼里满是歉意与感激:“哎呀,每次都让你破费,真是……”
严知棂只轻轻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大事。”
云奶奶还想说什么,却终极只抿了抿嘴:“好孩子,人真好。”
严知棂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云奶奶补助金就那几百,门口菜地里种了点芹菜、白菜,葱,还有点红薯叶,说是自个儿吃,也拿去镇上卖点换米钱。
她能做的不多,送顿饭、捎些生活用品,下雨时送把伞,冬天塞个小暖壶罢了。
两人吃着晚饭,手机忽然一震。低头一看是陈教授的语音。“未央,报名审核通过了啊……”
声音一出她就后悔点开了,连忙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上浮出刚转出的文字。
【未央,报名审核通过了啊,学得怎么样?别松懈啊,时间不多了。】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又默默把手机反扣在桌上,低头去扒饭。
“怎么了?”严知棂随口一问。
“没事。”
石未央的参赛项目并不常见,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些领域内提到榫卯。那种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古老契约,早已在快节奏的时代里渐行渐远。
比赛的主旨是创新,而榫卯几乎与此背道而驰。石未央早就想好了,她要带着这点笨拙的、古老的手艺走进去,不管最后结局怎样。
但她没有告诉严知棂,一来是怕她厌恶这些涂满功利气味的事情;更深一层,是怕自己在解释时,泄露出哪怕一丝迟疑。她本就带着目的而来,只不过,不能只是为了那个目的。
石未央回了房间,房间静得很,连楼下院子里野猫跳过花坛的动静都能听见。
她早就知道报名审核会过,可真正看见那一刻,心里反倒空了几寸。不是不在意,也不是高兴不起来,只是那种熟悉的推着自己往前走的力气,又一次无声落到肩上。
石未央闭了眼,有些路,在来之前就已经选好了,可真正要走下去,每一步仍旧难免心虚。
手机震动了下,铃声没开,但震动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她猛地睁开眼睛,屏幕刺得眼睛发疼。
石未央眯着眼去够手机,摸索了好几下才摸到接听键。
耳边传来徐好的声音,急促又压低着,“未央,你睡了没……”
石未央哑着嗓子:“……你说呢?”抬手揉了揉眼角,一瞥时间,凌晨两点零七分。
“我跟谢秋白又吵架了。”徐好的声音带着点鼻音,似乎刚哭过,又倔又委屈,“真是受够他了,真是……妈宝男,妈宝男他妈的。”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骂出来的,脏乱又狼狈。
石未央闭着眼靠在枕头上,手机挨着耳朵听着。
徐好情绪一泄就停不下,断断续续地讲着,什么谢秋白晚上十二点还跟他妈视频,视频完了不回她消息;什么她好不容易约了一场看展,他妈一句话就把人叫走了;还有明明是吵架,结果谢秋白反过来怪她不懂事,说她不体谅他妈一个人在家的孤单……
“我真的傻。”徐好吸了吸鼻子,“他从来没站在我这边过,他妈才是他的心头肉。”
等徐好的话说完了,她才慢吞吞开口:“没事,先骂一骂,骂出来就舒服了。”
电话里徐好鼻音越来越重,“未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分了?”
石未央没有回答,她知道想分的人,是不会半夜打电话问别人要不要分的。但是她也明白,有些话,即使答案早就在心里,也还是想从别人嘴里听见一遍。
石未央闭上了眼,“你自己知道的。”短短一句话又把选择留回了她手里。
徐好那边又安静了下来,只剩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有点湿,有点重,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她闷闷地说:“我知道。”声音听起来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哭,“可就是舍不得……真他妈的犯贱。”
石未央听着,只是默默靠得更近了些,让耳边的气息更清楚一点。
两个人就这么虚虚实实地搭着话,徐好偶尔自言自语,偶尔安静下来,石未央偶尔回一两个字,有时只是听着。
就这样,一夜未眠的城市里,一通电话拖得很长。直到天色微亮,徐好那边的声音越来越飘忽,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