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苦。”
“那你为什么点?”
“你在喝。”
谢安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听懂了。
郑禹胜是说——他愿意试着靠近你日常里的味道。
……
咖啡店是临街的老铺,天花板不高,风扇挂在中央缓缓转,墙上挂着几张用老照片印成的剧照。
坐靠窗的位置,一侧是半拉的遮光帘,帘子下垂着,正好遮住一半光。窗外是一家乐器行,琴弓吊在玻璃橱窗里,像一排失重的指尖。
谢安琪喝了两口冰美式,把杯口转了半圈。
郑禹胜没说话,也没看她,只低头看着桌面那圈慢慢扩大的水渍。
两人之间没什么隔阂,但也不主动填满每一秒。
她忽然说:“你觉得时间走得快吗?”
他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就是每天都差不多,但突然就觉得,认识你已经不算短了。”
郑禹胜没立刻回答。
“我不太擅长记时间。”他说,“但你出现之后,我知道某些天跟别的天不一样。”
她没笑,没说话,只把手撑在桌边,手指绕着杯子边沿转了一圈。
……
回程的时候下起了雨。
不是突如其来的急雨,而是那种像浇薄雾一样的绵雨,落在肩膀上没声音,但一会儿衣服就湿了。
他们没带伞,只能找地方躲。
街角有家关掉的旧书店,铁皮棚子外延出一米,刚好能遮两人。
郑禹胜抖了抖头发,头发往前黏了几缕。他甩了一下,也不多做整理。
谢安琪站在他左侧,肩膀几乎贴到铁柱。
她把背包移到胸前,说:“你冷吗?”
“不冷。”
“你看起来像冷。”
“我皮肤薄,湿得快。”
谢安琪轻轻笑了一下:“你不如早说你身体不好。”
“说了你就不会叫我陪你走一整天?”
“不会。”她顿了顿,“但我可能会准备个备用计划。”
他看了谢安琪一眼,眼神不是责怪,反而像笑了一下。
“你太会照顾人了。”
“你怎么知道?”
“我感受到。”他说,“你问我冷吗,不是因为你怕我冷,是因为你想确认我还在感受。”
这话谢安琪没接。
但她也没否认。
雨小了一点,但仍未停。
他们没着急走,旁边的书店橱窗贴着老旧的宣传单,是某一年大学社团公演的海报。
谢安琪认出那字体,是她大学时社团学长写的。那时她还做过一场剧的幕后灯光,排练时灯一塌糊涂,主角跌下台,笑场了一整晚。
她指着那行字:“你信不信,我跟这个人排过戏。”
郑禹胜看了一眼:“你不是干幕后?”
“那时候人少,主角拉去干体测,我替了半场。”
“你演得怎么样?”
“像背教材。”
“那你还记得台词吗?”
她眨眨眼,像在调动记忆,然后背了一句:“‘你说你爱我,可你又把我放在风里,想让我飞也想让我碎。’”
他说:“有点意思。”
她说:“很中二。”
“可我觉得你说得挺真的。”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橱窗发呆。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点,像是听懂了她没说出口的台词。
他们等了十几分钟,雨才像被谁握住阀门一样慢慢停下。
走出铁棚时,地上水痕还在,街道被洗得干干净净,一排排屋檐边沿都反着光。
回地铁站那段路,他们一言不发。
但风吹在脸上,变得温凉。
“你明天不上晚班了?”她打破沉默。
“调了。下午试镜。”
“紧张吗?”
“还好。”
“你拍定妆照了吗?”
“朋友帮忙照了几张。下次你要不要帮我拍?”
“你不怕我拍得比你朋友差?”
“不怕。”他说,“你拍我,不一样。”
谢安琪停住脚,看了他一眼。
他说得很平静,不带调情,也不是测试。像是一句事实。
她点头:“好。”
……
回屋塔房的时候已近八点。
他们一前一后上楼,她拎着一袋湿纸巾,他手里只带着水。
到楼道口时,天顶那盏灯又坏了,楼梯陷在暗里。
谢安琪靠感应上楼,每一级踩得都慢。
走到自家门口时,郑禹胜忽然说:“你家门口这块地板,是我修的。”
她转头:“什么时候?”
“你还没搬来那会儿,房东要换,但嫌请人贵,我就顺手钉了。”
谢安琪蹲下摸了摸那一小块地板,木纹确实不一样。
“那我是不是还欠你一顿饭?”
“你已经欠了。”
“那你提醒我,是想什么时候收?”
他答:“等你想请的时候。”
“要是我一直不请呢?”
“那我就一直等。”
谢安琪起身,手搭在门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
风从天台方向吹下来,郑禹胜睫毛在灯光下动了一下。
她忽然笑了。
“那我就偏不请你。”
门开了,她走进去,在关门那一刻又回头说了一句:“你要是等得太久,就先开口。”
……
晚上九点,屋顶风凉了。
谢安琪洗完澡,披着浴巾坐在窗边,把录音笔放在膝盖上,重复播放下午在咖啡店录下的那段对话。
她听见自己说:“你拍我,不一样。”
音量不大,但谢安琪听得很清楚。
她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眼神没有回避,也没有试探。
就是直白,像说“明天会下雨”,或者“天要黑了”。
谢安琪靠着窗框,听见风吹过窗外挂着的那两件晾衣服,一下、两下,像风铃没响的声音。
郑禹胜没再来敲她的门。她也没有主动出去。
不是疏远,是节奏合拍后的一种沉默许可。
他们都知道,刚刚那段走路、说话、坐着发呆的时光,是一种“默认”。
不说破,是另一种靠近。
谢安琪打开抽屉,把那天留下的那张照片翻出来。
照片是在便利店玻璃门反射里拍的——她本来是想拍街灯下的雨帘,结果自己和他一起映在里面。
照片洗出来时,她一度想剪掉自己那半边脸。可又觉得不甘心。
她用签字笔在背后写了一句: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记得我,但我知道我再见你一次时已经不想错过了。”
然后把它重新放进抽屉。
她怕以后自己又忘。
谢安琪怕哪一天醒来,时间又跳走,她跟郑禹胜的婚约来得太突然了,所以她一直不想跟郑禹胜太亲近,这种亲近是指灵魂和思绪的沟通。
至于身体亲近,她试过很多次了,很亲近,但这不是她突然回到92年的原因。或者说谢安琪到现在也没能找到自己时空旅行的原因。
当然,谢安琪也不敢跟郑禹胜提起她穿越的事情,或者说谢安琪怕她还是她,而他不再是郑禹胜了。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郑禹胜,92年还在灿烂二十代的郑禹胜,她分辨得出他的脚步——均匀、节制、落地有重音,像是他对走路这件事也有一种控制。
郑禹胜没来找她。
只是在屋顶来回走了几步,又下楼回屋。
谢安琪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朋友告诉她:
“不管多早的时间线,只要一个人愿意在你不叫他的时候靠近你,就是一种开始。”
谢安琪想,她要记住这句话。
凌晨两点,风声停了。
谢安琪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没睡着。
手机放在枕头旁,录音设备亮着红灯,她刚录完一段个人语音笔记。
谢安琪听了最后五秒,只是她轻轻说了一句:
“我希望这次,我们不是彼此的插曲。”
然后她按了保存。
这一段不会剪进任何节目,不会拿去展映,也不会给任何人听,但她需要为自己留下这几秒。
哪怕未来谢安琪又走失在时间里,哪怕他又忘了她。她至少知道,自己曾经真的希望,时间对他们两个,有一点温柔。
……
清晨五点,天边泛起鱼肚白。
屋塔房顶上,晾着的衣服已经干透。
郑禹胜早起,他拎着水壶在水龙头接水。
接完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天,又转头看了看她屋子的窗。
窗帘还没拉开,屋里没灯,像还在沉睡。
他没打扰,只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回屋。
但他不知道,谢安琪那时正坐在屋里,靠在墙角,醒着。
她没出声。
只是听见水管响起、他脚步从墙那侧掠过的声音,然后安静。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像听见一段熟悉的旋律。
然后闭上眼。
这一晚她终于睡着了。
……
睡着了,就会有梦。
谢安琪在梦里醒来,是在一间很安静的摄影棚里。
天花板很高,墙壁刷成沉灰色,光从落地窗斜斜打下来,像铺在旧帆布上的投影。空气干燥,带一点胶片的味道。
谢安琪站在正中间,穿着一件她不记得自己拥有的连衣裙,领口有两粒白色的扣子,风一吹会晃动。
远处有人在调光。
她本能地转身,看见一个背影。
高、瘦,穿白衬衫,袖口卷起到肘弯,右手拿着一只镜头盖,左手撑在灯架边缘。
他没回头,但她认得出。
是郑禹胜。
但他看上去比现在成熟得多。头发短了一些,眼角有浅浅的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穿越过厚重时间后的稳静。
谢安琪站着不动,只看着他。
郑禹胜像是知道她在,却故意不回头。
他开始讲话了,但声音不是对着她,是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念对白。
郑禹胜说:“有些人啊,年纪大了反而不敢讲清楚了。”
谢安琪站得很近,听得清每个音节。
“怕说了她就走了。”他继续说,“怕她觉得你一直在演,不是真心。”
郑禹胜说话的时候,手还在调整灯光,语速慢,带点疲惫。
谢安琪开口了,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她自己的:“你是在说我吗?”
他顿了一秒,没回头,只说:“你听见了?”
“我一直在。”
“那你现在来,是来问我,还是来确认我还记不记得?”
谢安琪说不出话。
空气像被厚布包住,光线柔得像隔着玻璃看火。
郑禹胜终于回头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比她记得的更深,眼底像藏着一整条冬夜的街。
“我当然记得你。”他说,“一直都记得。”
郑禹胜走近她,不是慢,也不是快,而是带着一种“我等这一步走了太久”的踏实。
“我记得你站在便利店门口,买了一瓶过期的牛奶还不肯退。”
“我记得你蹲在屋塔房门口擦录音设备,风把你头发吹得一脸。”
“我也记得你睡觉不关窗,夏天热得像蒸笼,但你说你怕醒不过来错过什么声音。”
他说的每一个场景,谢安琪都想不起是哪一次了。
但谢安琪知道他没编。
那种语气不是背稿,是像某种记忆在体内积太久终于找到出口。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她问。
郑禹胜低头,眼神在她肩膀以下某个位置停了几秒,然后抬起头:“因为你每次都不一样。”
“我怕我说了,你会觉得我记得的是‘上一个你’。”
“而不是现在的你。”
谢安琪忽然觉得心口有点空。
像站在台阶上突然找不到下一格,身体悬了一瞬。
郑禹胜伸手,手掌很暖,但碰不到她。
空气在他们之间撑着一道薄膜。
“我有时候分不清你是来找我,还是来证明你可以来。”
“你每次都记得我,可你也总想回到比现在更早的那个我。”
“那我怎么办?”
“我只活在一次人生里。”他说,“你来得太多次了。”
谢安琪眼眶有点热。
“那你恨我吗?”
郑禹胜沉默了一下。
“不。”他说,“我只是不敢再问你是不是这次真的想留下,而且我是爱你的。”
谢安琪眼前开始泛白光,整个摄影棚像被阳光吞掉,轮廓逐渐模糊,她最后看见他抬头,站在光里,像是在等一个不再醒来的重逢。
然后她醒了。
耳边只有窗外屋顶雨滴砸在塑料棚上的声音,啪、啪、啪。
现实又冷又静,她躺在床上很久,才敢动手指。
……
谢安琪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帘边透着一丝灰白,空气里浮着早晨最安静的一道温度,还未热,还不凉,只是一种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钝。
她躺着没动,头发枕得有点乱,手指轻轻拂过胸口。
那里刚才在梦里疼过。
疼的不是一句话,不是拥抱被拒,而是他说“你每次都不一样”的那种无力感。
谢安琪知道他不是指责,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这一次的她,还会不会留下。
而谢安琪自己,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留下,可她还不能确定这个“现在”到底是不是他会选择她的那一个版本。
谢安琪坐起身,翻开枕边的笔记本。
第一页空白,她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梦里你老了,但没变。”
然后是第二行:“我醒来了,却不确定你有没有梦到我。”
写完这两句,她关上本子。
窗外有风吹进来,带着水泥地板的冷意和未干的植物味。
谢安琪披上外套走到窗边,看见对面屋塔房的窗帘还拉着,郑禹胜还没醒。
他这一觉睡得比平时久。
大概是昨天走了一天太累,也可能……是梦到了什么。
她忽然有点想知道,在另一个梦里,他是不是也在找她。
……
那天上午,她没有出门。
她一整天都在屋里收拾资料,整理采访素材,清理电线,归类录音带。
谢安琪打开那台备用老式录音机时,从里面掉出一张老照片。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3月5日”,上面是一个模糊的展览布景,一只琴弓靠在椅背上,椅子后面是郑禹胜的影子。
她记得这张。那时候他还没成为任何“正式的身份”,但她已经知道——这个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捏着照片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没收回抽屉,而是贴在了窗框上。
她想给现在的自己留下一点痕迹。
哪怕以后忘了,哪怕未来再重来一次,也能看见这个时刻:她不是在等过去的他,而是在现在,和他并肩存在过。
晚上快十点,他来敲门。
她本以为不会再见到郑禹胜,至少今天不会。
但他来了,站在门口,头发有点乱,手里拿着一罐热的麦茶。
“路过。”他说,“买多了一罐。”
谢安琪接过来,热气扑在指缝上,一下就融了白天的虚晃。
“你今天没出门?”他问。
“做整理。”谢安琪抬头看他,“你今天怎么样?”
“早上起来头有点疼。”
谢安琪心一跳。
他顿了顿,又说:“像是……梦到很多事,但醒了记不清。”
谢安琪咬了咬唇,小声说:“可能你真梦到我了。”
他看着她没动,然后轻轻点头,说:“可能吧。”
她笑了。
这次不是梦了。
郑禹胜是真的在这里,带着热饮、没睡够的眼神,和那种哪怕不记得梦,也会留下感觉的心意。
谢安琪想,这一次,也许可以走得比以前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