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听了这话腿竟似陷进了般拔不动了,直呆呆地杵在日头底下。
邵从温见了陆鸿这份失神的模样,愈发觉得她是位义薄云天的哥儿,只是性子莽撞了些,不由地放软些话头儿:“本官得了官家的诏令,此案交由开封府主理,御史台监勘,刑部自请避嫌,不涉勘鞫。当务之急,还需将柳郎中从台狱里头解送至开封府的司录司狱,他羁留台狱一刻,险厄便倍增一分,此事,本官信不得旁人,只交由陆捕头去办。”
“属下...领命...”陆鸿难咽心中苦楚,本攥着白袍的两手抱拳行礼,独留得折断的指痕剩在素净的袍面上,倒跟银装素裹的祁连山有几分相似。
秋色淮上来,苍然满云汀。
历经寂寥落寞的深秋后,汀洲之上还会生机勃勃吗?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行事莫要冲动,凡事皆理清利弊再去行之。”邵从温徐徐嘱托道,甚怕陆鸿捅破了天。
“大人所言...甚是在理,是属下冒失了。”
“罢了,”邵从温拂手叫她速去,“人定要带回府里,此事便拜托了。”
陆鸿点头应下,便往御街上跑。迈过开封府正门口的朱红门槛时,她踉跄了下,膝头一软,半跪在青石板上,鼻头酸溜溜的,两只眸子也蓄了湾泪。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由头,她向来是不信的!
哪有甚么天助也,终归还是人定胜天罢!
泣之!哀之!不如行之!
陆鸿吸溜下鼻子,紧抿朱唇下定了决心,阖上星子般的眸子,将咸珍珠吞回眶中,掌跟撑地便是一个鲤鱼打挺。
时值季夏,还未迎来七月流火,但台狱园子中的柏木早已亭亭如盖,招来些鸦雀在成年累月的虬劲枝条上见缝插针,因是筑巢栖下的缘故,鸦啼声时常如怨如诉地絮叨着,倒与乌台的肃杀之气相配。
昨个儿日暮时分,柳淮汀被右军巡使许方谦领到此处的地牢。地牢的石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冒出斑驳的苔藻。甬道看不到尽头,偶尔传来尖利的呜咽声。
乌台的狱卒们先是教柳淮汀去冠易服,又给他丢下套浸血赭衣。他缓缓蹲下,去捡覆斑驳染血的赭衣,枯血的腥甜、囚具的锈涩、腐土的阴湿,刹那间盈满了鼻腔。迟疑须臾,柳淮汀还是将那套粗粝的布衣往身上套去,略比划几下,觉得这赭衣颇不合身,似是缚住了胳臂上抬。
他瞅瞅围着的几位狱卒,挑了个眉眼温顺的少年问道:“兄台,此衣形制逼仄,可否赐在下一袭更称身的?”
旁的人皆大笑,讥讽道:“柳大人还当自己是刑部的六品郎中呢,进了乌台非死便也要扒下层皮,待到官家发慈悲,左迁至荆楚一带也算你福厚!”
见柳淮汀未曾理会,众人又转头去揶揄被柳淮汀搭话的狱卒:“小子,可莫要与此类人牵扯,小心叫御史瞧见。”那被搭话的狱卒面上是青一阵白一阵,似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向柳淮汀投来厌恶的眼光,像是瞅着颗鼠屎,更退了两步,与那人拉开距离。
陈皮面庞的狱卒头头儿斜眼拖来了早先备好的镣铐与轻枷,给柳淮汀上了身,本就囚首垢面、散发披肩,与例常“整襟危冠”相背,又轻枷示众,四肢腕子上传来的透心寒意无一不提醒着他已沦为阶下囚的事实。
“柳大人,请吧!”秃了块头皮的狱卒阴阳怪气地拉开牢房的门。
明知是“请君入瓮”,柳淮汀还是努力直起身子,挪动着不堪重负的双足往里头走去。镣铐上的倒刺勾得他的足腕生疼,双足间更是拖着条长链子,他也只是一味隐忍,不发一言。
“哗啦啦——”那位狱卒头头儿拾起长链的尾端,将链条尾端的铁扣锁在牢中砸死的铁桩上。
“俺只待瞧瞧柳大人的傲气能挺几日!”狱卒头头儿将那张陈皮脸庞怼上柳淮汀眼前,啐了一口唾沫,便踩着霉烂的草席往外头去了。
甬道紧挨着石阶处,置了张木案,又几条木横子,狱卒三五成群,启了坛烈酒,纷纷掷出外圆内方的铜钱押那柳淮汀几日可画押。
“老子押三日!这枯瘦之躯不说匣床[3]三日,便是灌了酸汤[4]进去也得滔滔不绝。”
前述那面色内敛温顺的少年头回见到此等场面,攥紧腰牌,缩了缩头,细语道:“俺只听得文人风骨——”
“小子你晓得个卵!”秃瓢狱卒狞笑几声,“俺赌一日!王御史的鼠弹筝[5]那兵部的人扛不得一日就哭爹喊娘的,这小身板儿怕更是如此喽!”十枚铜钱被猛然甩到案板上,滑溜溜地滚开来。
[1]出自刘禹锡《秋词》。
[2]白墡:出自《天工开物》,石灰。
[3]匣床:刑具,形如木床,囚犯仰卧其上,手足被拘。
[4]酸汤:醋浆混合芥末的液体,可致胃部灼烧。
[5]鼠弹筝:酷刑,铁夹悬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