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尚需几时得抵汴京?”厢中一阵轻声低语后,陆鸿清亮的声音乍迸在车辐相鸣中。
天水碧锦帷上绣了只凌云的孤鹤,正是应了刘梦得的那句“晴空一鹤排云上”[1],此刻那孤鹤与青天蓦然退散,倒是露出张巴掌大的白脸,似是那砌屋匠人抹了层白墡[2],挽在脑后的乌发上簪了朵娇粉纱花,面容失了恬静之态。严芝蜷起额头,蹲趴在厢板上,半个身子探出厢外,急促地喘息着,陆鸿擎手将那车帷撩至一角,另一手又扶着这人的身背堪堪维持住她的平衡。
“不至一刻。”张岱青话音未落,前方一个坡地急转,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呕岁声。
严芝生于登州,长于登州,便是出游也仅是登州方圆五六里之内,现下长途跋涉一路颠簸属实叫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了,又正值暑热之季,她晨起也未曾进食,厢板新漆味直往鼻腔里钻,胃底如惊涛骇浪般,忍不住呕出了些酸腐的汁液。
陆鸿忙不迭取了帕子往严芝的下颔上拭去,张岱青也颇有眼色地将车驾停了片林荫下,捧出个铜壶叫严芝沁口水醒醒神。
“莫成想严姑娘竟是苦暑,早知如此,在下便慢了脚程缓些驾车罢了。”张岱青边愧疚道边揣手入怀,似是在摸甚么玩意儿,可抽出手来却是空无一物。
“只...只是劳...劳烦张大人了,怕是...要误...误了你二人的事。”严芝双腿发麻,摇摇晃晃地跪坐在厢板上。陆鸿见她气息不稳,前额发梢上滚下大颗的汗珠,身子更要往一侧坠去,眼疾手快地扶上人的双腋,捞她瘫坐于厢中的竹草软垫上。
见酒家缠在檐角的杏黄招子招展起来,陆鸿思量几分,将掩起的帷帘一一卷起,就地用帘尾的长流苏系个结儿,叫锦纱之流莫挡住吹进车厢中的微风,又从厢底的包袱中翻出登州的蒲葵扇,握于掌心朝严芝缓缓挥动。
“民女谢过陆姑娘了。”严芝向来不愿袒露需照拂的病弱一面,正怏怏地举起胳臂欲按下挥舞的蒲葵扇,可举到半道因是浑身燥热无力又堪堪地垂下了。
身担悬壶济世之任,以妙手仁心为人诊病祛疾早已成了她的惯常之事,可被人称作是位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前,登州众人却赤裸裸地说道她一介柔弱女流应是相夫教子,为不得杏林中人。偏偏严芝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楞是攀崖采药、把脉问诊还是研习金针之术,她皆从父习之,可也抱恙不言,套上层强撑体面的面纱。
陆鸿自是察到了严芝的唯唯诺诺,心疼地将她细嫩的指头团起来揉进了自个儿磨出茧子的掌中:“严姑娘莫要客气,人食五谷杂粮,安能无疾?况且你我皆为挚友,前两月在登州你照拂了我,在下还未来得及言谢呢。待到了开封府,好生休养安顿两日,想必身子便会强健起来。”
第一回听了人好声好语地安慰她,严芝倒是如胸壑里积了湾烬海般,睫毛耸动几下,泣出几滴晶莹剔透的珠子。
张岱青煞有其事地靠在厢沿上,侧身听二人说道,骤然想起那物似是被他栓在了腰间,于是撩起玄色袍子,扯了个原本叫青丝系在腰间的布囊丢进厢中,眼神却往前侧的枣红驹上飘忽。
“严姑娘且嗅嗅这香囊,塞了薄荷与龙脑,能叫人畅快些。”
“民女谢过张大人,怕是不要给张大人添麻烦才好。”
张岱青只觉烈日灼得脸发热,想着驾车疾驶能有点风,遂收了足挥鞭,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道:“严姑娘且安坐好,在下要驾车赶路了。”
辰正时分,三人进了朱雀门。
不比近海的登州城闲适安乐,汴京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花花的晒化了城墙跟的毒日头,白花花的袒胸露乳的挑夫走卒,白花花的射着光晃人眼的汴河面。
这一车一马将拐个岔道便到开封府,好巧不巧地逢上“六参”下朝之时,衙役涌上街堵住巷口,叫骑马行车的布衣之流先候着,待朝廷命官的车轿行过了再徐徐行之。
陆鸿性子颇急,早便待着不耐烦了,手中蒲葵扇挥舞的节奏也随着车马的踏地声加快些。
烈日下的柳枝蜷起叶子,车马行过的尘土叫倚窗张望的陆鸿糊了嘴。
“啊呸!”陆鸿毫不客气地探出头去解帘遮挡,却瞥见顶涂了朱漆的四抬轿子颇为眼熟。
此轿正为开封府府尹邵从温所乘,素日里便安放在开封府的园子中。
“张兄,我瞧见那邵府尹的轿子过了街往开封府拐了,想来严姑娘随我二人回京一事还未禀告过大人,不如便容在下先行回府,与大人将严姑娘的落脚之处、俸禄贴补等事一一安顿好后再迎严姑娘入府?”陆鸿起身弯腰挪至厢口,背着严芝低声道。
张岱青也立起身,伸展下久坐僵硬的腰身道:“怎个今晨邵大人又上朝去了?陆姑...陆兄言之有理,可莫要怠慢了严芝姑娘。”
“张岱青!”听得张岱青一而再、再而三地唤她作陆姑娘,陆鸿不禁大喝一声,瘪着嘴满脸傲娇状,用食指戳戳那人的肩胛骨,剜了一眼张岱青,一字一顿道,“若是因张兄之故,叫在下丢了捕头之职,那便不好意思——”
“好好好,好好好,是张某错了还不行么?张某日后定谨遵陆捕头教诲!”张岱青见状忙不迭打断陆鸿,自登州一事后,他倒更珍视起身边这位有勇有谋的好友,定不会叫她因自个儿而受半点伤害。
“走了!”陆鸿瞪了眼张岱青,身如飞鸿般轻巧地跳下车厢,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朝官的车流中。
且说她吊儿郎当地溜进府里,正与落了轿背着手踏过园子中卵石径的邵府尹打了个照面。
“邵大人晨安!”见已与邵从温大眼瞪小眼,想脚底抹油也来不及了,陆鸿只好硬着头皮唯唯诺诺地走上前,腼腆地垂头,闭口咬唇,舌尖似条滑溜的泥鳅般不知搁在何处才好。
“陆捕头,且近前来,本府有一事正待与你相商。”
邵从温扶着园中万年松粗粝的树干,将柳淮汀昨日被御史台关于台狱一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给了陆鸿。陆鸿先是目瞪口呆,而后眉头皱成亩干裂的田地,迫不及待地打断了邵府尹的言语。
“真是荒谬至极!柳兄乃光风霁月、堂堂正正的端方君子,连枝花都不忍堪折,怎会行此戕害他人性命的恶举?!”陆鸿死命地盯着邵从温的脸,攥了拳的双手垂在身侧咯咯作响,指节泛白,“定是有人构陷于他!我这便去寻御史台那帮腌臜官儿对质!”
未等邵从温回话,怒不可遏的陆鸿闷头便走,邵从温间不容发抬手去抓那人的袖袍,未曾想红了眼的那人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扯走了袖口,还差点将其拽倒。
“你且留步!”邵从温黑了脸,大呵一声。自他掌管开封府以来,虽行事严明,可从未对府中下属恶语相向,甚至不曾说句重话,眼下邵大人瞅着陆鸿丧心病狂般的模样,怕他欲救柳怀汀不成,更将自己搭进去,忙不迭叫嚷起来,“你这番匆忙闯官,此去非但不能为他昭雪,反落人话柄,教他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