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文人”,这话总被张鹤仪拿出来作挡箭牌,但着实有些不堪一击,他祖上三代都是苍国大将,哪来“只是”一说?
也只有简松映听见这话,把它认真听进自己的心了。他但愿张鹤仪如此,不去做任何危险事。
茶水清香,毛尖竖立在白洁的瓷杯里挨挤碰撞,煞是可爱。张鹤仪看着茶叶出神,道:“皇帝连同太子,一开始便不信任宁王。这次,太子的话我是带到了,但是宁王府处处都是安插的眼线,谁也说不准看似处于弱势的世子会不会背后有什么更大的牵扯。和你分开之后,我没有回府,而是始终在附近,直到这人的出现。”
“你……”简松映蹙眉,“太子这么安排的?”
你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太子当真这样用你?你已然有伤在身,他还让你去盯人,怕不是非要把你身上这点剩下的功夫给榨干不可!
张鹤仪不动声色,反问他道:“对于此事,你怎么看?这真不是巧合。”
简松映送出去的话饶了一遭还是回到了自己这里,他还在想着太子李遂的事,手指搭在油灯,烛泪擦过指尖落在桌上。
“我?”简松映眼瞳里倒映着眼前人的夜行衣,转而扯了扯自己的雪白内衬,目光掠过被自己随意搭在一边的黑色外裳时,干笑了两声。
“将军,查出来什么了是不是?”张鹤仪看见他的神态,把早就了然于心的答案说了出来。
“嗯。”简松映靠在桌沿上,一边摩挲着微红的关节一边看向窗外,回道:“北疆打赢之后,皇帝让三哥和我一明一暗调查奸细余孽,早些和你分开之后,我先回了一趟军营,军队里出了的一个叛徒,受审途中险些被人灭口,还好三哥到的及时,救了那人一命。”
简松映倒吸一口气,“下了战场之后还没想过这事会有这么麻烦。三哥比我有经验。”他眉尾轻挑,眼中的光就随着烛火跳动,带着让人跃跃欲试的诱惑,“你猜怎么?”
张鹤仪万分自然地接上了他的话,靠近了些,低声问:“这话听了会掉脑袋吗?”
“……”
简松映愣了瞬,伸手在张鹤仪眉目间一扫而过,扶住他的头摆正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憋了一个呼吸,剩下的呼吸倾数错了位。
看着在一旁好整以暇的张鹤仪,空气中凝重肃然的气氛好像松快了许多。
“没什么,三哥问出来的,还能不到你的耳朵里?”简松映道,“不过此事知晓之人不过三人,暂且不要对外声张,哪怕太子。”
简松映刻意压低了声音,第一次在张鹤仪面前保持了警惕,先是查探了一番是否有梁上君子,再是越过张鹤仪从匣子里拿出一叠纸来,沾上几两墨,写下几行清秀隽永的字。
二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这小小的一张纸上,几乎要头碰头。
“你的意思是……”张鹤仪疑惑着拿过那支羊毫,落下几笔,力透纸背——慧妃。
简松映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在二人嘴唇中间,“这是秘辛,我只对你说了。”
张鹤仪看着他的眼睛,视线坚定地上下摆动——点了点头。
“时至今日,这恐怕是目前第一个直接指向后宫的线索,”张鹤仪起身后转了个方向靠着简松映的肩,一歪头,正好贴着他的耳朵,声音既轻又清,“莫不是随意甩锅?”
简松映曲起一边腿,张鹤仪的肩胛骨划过他的脊背,让他一顿,正要说话,才发现此时二人的距离只有一线之间,自己但凡转头的幅度再大一点,就要碰上他的脸,顿时呼吸有些停滞了。
“嗯?”
而一想到张鹤仪此时还满脑子想着什么慧妃太子宁王世子,甚至在自己没有回应的时候表示询问、不解,简松映就又感觉莫名其妙,指尖又痒又麻,好像自始至终只有自己的心思在起伏,而背后的人连奇怪都感受不到。
“……也许,毕竟是奸细口中的话,”简松映道,“不能全信,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三哥那边盯着他——不过看样子,他也活不长了。”
张鹤仪“噢”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纸,手腕向身旁一递,挡在简松映和他面前向上的烛火之间。
他忽然发觉好像有些什么不对,转头的瞬间是不是有些太近了些……
不自在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简松映就接过那张墨迹纵横交错的纸,一起身,放到火苗上烧着了。
“太子怀疑宁王不是没有道理,”简松映抱着胳膊,“毕竟惠妃那边说到底和宁王也有些关系。”
惠妃是宁王同父异母的姐姐。
张鹤仪深思道:“就算惠妃牵扯其中,在这场戏,她也只会是个幌子。”
“所以我又来了宁王府。”简松映道,“这就是今晚我出现在宁王府的理由。”
简松映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不过原本不是为了抓贼的,”他看到张鹤仪端坐着,念头又起,笑着,“是为了找你赴约,鹤仪,算不算心有灵犀?”
张鹤仪抬眼,正欲张口,却转而化成了一个哈欠,泪水涟涟,一边擦泪一边回道:“简松映,你真喝酒了吧?”
简松映失笑,光影在他的身上流转,他又拿了根蜡烛出来,“原本去找上官逢之,专门等着景阳前后脚去的,误打误撞。”
“回头一定要让那心大的世子殿下看好自家的墙头,”简松映道,“皇宫脚下,怎么成天有人爬。”
“今晚恐怕京兆府那边得鸡犬不宁了。”张鹤仪站起身动了动筋骨,走到窗边吹了阵凉风,看着时间,夜已经很深了,月亮隐匿在厚重的层云之后,只有浑浊的淡光渲染开一方。
“慧妃……她还在冷宫吗?”简松映问。
张鹤仪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或许只是有些困倦,神情恍惚了一瞬,抬起右手揉了揉眼,旋即轻微地摆了摆头,“后宫的事,我怎么能知道?”
他想要把手背到身后,转身之际,简松映看到了他指尖轻微的颤动,右手的关节像是卡住了一样,僵硬地不会曲折了,懒懒地搭在身侧,藏在衣裳后面。
“既然人已经送京兆府了,宁王那边就不用担心,上官逢之和景阳那边也都安顿妥当,”简松映直接抓住张鹤仪的手,把僵冷的右手包在自己的拳头里,拉着他往床上走,边走边用轻松的语调说道,“管他呢,别再耗心思了。大学士,明早可还要早朝,待会儿飞回去?”
张鹤仪身形一顿,他没告假。
这和翰林学士府相距“十万八千里”,要是等天亮之后再出门,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估计都免不了一阵波动。
方才刚想着避过风头了,跟着简松映回了简将军府,这可如何是好?
简松映提议:“先睡一会儿吧,过了鸡鸣,等值守轮了一轮,彻底没有后顾之忧,我再叫你,你再回去,不然眼睛受不了。”
“不然我现在就……”
张鹤仪看着整齐的床榻,顿时又想到了和简松映在张将军府的那一晚,心中开始“咚咚”作响,“简松映——”
一转头,简松映早已转身走向柜子,又拿出一床新的被褥裹在身上,像个粽子。
简松映一看到张鹤仪,手在被子里捣鼓了捣鼓,伸了出来,指了指床铺,又打了个哈欠,“军营那边事儿实在是太多,我可得养精蓄锐了,一倒下就要睡着。”
说着,简松映已经开始往冰冷的地面上铺铺盖,张鹤仪冲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抢先一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自己“精心布置”好的地盘上,野兽一样不准张鹤仪靠近。
“还是说,其实你想和我睡一起啊?”简松映笑了,作势要起身,“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再是小孩子了,孤男寡男的,你知道我的心思,要是和你在一张床上,我怕我……”
“……停。”
张鹤仪站在原地,半晌,看着简松映开始脱衣裳,行了个标准端方的礼,缓步走向床上。
是夜,狗吠都伏低消停了。
烛火没有灭,简松映也没有睡,就着这点微弱的光,看宝贝似的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半晌,直到雾气攀升到窗棂上结成了霜。
墨色的发丝从张鹤仪的背上蜿蜒延伸到雕花的床梆上,勾勒出主人的背影,让人轻松便能联想到主人活生生的模样。
简松映想着想着便笑了,却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在鸡鸣过了之后好半晌,也不忍心打搅床上那人的清梦。
他踩在冰冷刺骨的木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前,与张鹤仪相隔只有半掌。屏住呼吸,像是第一次抓蝴蝶那样小心翼翼地、一毫一厘地靠近,也不知他为何连睡着都是一副谪仙模样,好像悲垂眸悲悯苍生的观音。
连呼吸都那么慢条斯理,胸腔也没什么起伏,表情比以往更要多了几分安宁和温和,像踏着仙气而来落在松塔前的白鹤。
他心中沉静了几分,看着张鹤仪的模样,心头一涩,小声地说:“你能不能,别再背着我做那些危险的事儿了……”
说罢,他忘记了呼吸。
一晃神,张鹤仪睁眼了。
简松映食髓知味地贪恋了一眼,自己垂下头走到一边,装作咳嗽偷笑了声。一边想着为张鹤仪打掩护一边穿衣服。
张鹤仪在一旁,注意着简松映的一举一动,然后背过身,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胸腔开始猛烈的起伏——憋了半天,再不呼吸,他就要上不来气了!
无人发现,张鹤仪出了一手心的汗。
一旦靠近他就会发现,他心跳的声音不比简松映的小,反而更加激烈,堪比冰雹雷电。甚至连离开的时候,眼神都没敢再在简松映脸上多停顿片刻。
轻功一跃,险些往反方向飞去。
简松映以为他睡懵了,但让张鹤仪自己来说的话,恐怕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