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顿时同情不已,瞬间拉近了几人的距离。
刘季一手搭在那人肩上:“兄弟是从哪个乡来的,听口音不像是彭城人啊。”
枯瘦役夫警惕了一瞬,整个人在刘季靠过来时下意思地紧绷和躲避。他很快反应过来,观察刘季的神情,并未感受到恶意,身体慢慢放松,他道:“我从相县鹿鸣乡来,走了三天才到彭城哩。”
“哦,我家隔壁二婶子的女儿就嫁到那儿的陈家呢,说来我还去过呢。”刘季大咧咧笑道:“兄弟,听说相县的笔特别出名,可惜啊,咱们都是粗人,用不上啊。”
枯瘦役夫放松下来,又陆陆续续和刘季等人说了许多相县的事,言语中不乏煽动性。一边盯着远处手持鞭子的官兵,一边骂了随时抽调不顾农时的官员。
刘季颇为赞同地附和。
枯瘦役夫顿时欣赏地看向他。
刘季脸上带笑,内心却警铃大作,他刻意靠近那枯瘦役夫,在他腰间发现一个小臂长的硬物,像是匕首。他平日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接触过,相县鹿鸣乡的口音根本不是这样,鹿鸣乡的人说话官员也不叫官爷。
刘季趁乱溜出去寻樊哙,樊哙拿着他的印信,不知去干了什么。
刘季回来时,役夫们凑在一堆,又聊了好些话,几个年轻人被枯瘦役夫几句话挑动起来,跃跃欲试着什么。
很快,他们都没时间再叙旧闲聊,身着黑甲腰佩刀的秦军将士指挥他们在岸边立上三丈高的木架子,又在木架子上架设了辘轳,辘轳上浸泡了油脂的麻绳粗如人臂。
在桥中央,摆设着香案和祭品。此前,始皇帝已经着人大肆祭拜过一场,如今桥上只摆放了玉璧、青铜小鼎等物。
泗水河上飘着几十艘木船,会凫水的人腰间绑着石块和铁钩。
河畔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
“开工!”
伴随着岸边监工的一声暴喝,激烈密集的鼓点声中,船上的人如同下饺子一般跳入河水当中,激起一片片水花。
刘季站在岸边,紧紧地盯着河中暗流涌动。
泗水水流湍急,也不知潜入水下的人能否找到传说中的周鼎。
“钩中了!”监工看见没入水中的绳索忽而绷直,立刻激动地大喊:“快拉!!”
上千名役夫在泗水河岸上奋力拉扯,粗大的绳索绷得笔直。刘季拉着麻绳,勒进肩膀肉里,血糊糊的。
千人的号子喊得震天,岸上鼓敲得震天响,所有人都铆足了劲拽。
“老兄,你说这鼎真能捞上来?听说沉这儿几百年了!”刘季抓着绳索,问着自己身前的枯瘦役夫。刘季有些心疼自己的衣服,里衣可是吕雉新做的,但愿这次的奖赏足够多吧。
枯瘦役夫也是满头的汗,不知是被绳索勒疼的还是别的什么:“我哪儿知道?兴许天佑始皇帝,真就从泗水河里捞出来九鼎呢。”
这话说的,刘季无言,捞不起来不就是上天都看不上始皇帝吗?
刘季这时竟还有闲心思去偷摸观察。也许是许久没有结果,水下也迟迟没有动静。鼓点声忽然变调,随后,他看见一群身形健硕的军士脱掉皮甲,也跟着潜入水中。
在岸上,也有军士抓起绳索,加入捞鼎的行列。
刘季目光却死死盯着河中央。那里,数百名壮汉正喊着号子,拽着碗口粗的麻绳。浪花翻涌,浑浊的河水下隐约可见巨大的黑影晃动。
刘季忽然好奇,此时此刻,始皇帝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待这一切。
始皇帝能有什么想法?
他稳坐高台,只想着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根据梦中玄鸟的警示,此次必然不会失手。
为防止意外,他特地命令章邯带领旅贲卫加入捞鼎的行列。又令手下严守彭城各个高地,若有不臣者试图干扰他取得九鼎,格杀勿论。
与泗水热火朝天的场面相比,始皇帝这处稍显冷清,李斯跪坐在始皇帝下首第一位,闭目养神,王贲坐在他的对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公子扶苏看见跌落泗水河中又艰难爬起的役夫,皱着眉头,似有不忍。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大喊:“动了!动了!”
“鼎耳出来了!!”
“快,拉起来!!若九鼎能现世,参与者皆有重赏!”
监工在桥上大声喊道,神情激动、状若疯狂,他挥开鼓手,自己亲自上阵擂鼓。
“九鼎现世,必有重赏!!!”
有人尖声叫道:“出来了!!”
河面骤然炸开巨大的水花,一道青铜色的巨影破水而出!阳光下,那尊巨大的周鼎泛着幽暗的青光,鼎身上的饕餮纹狰狞可怖,仿佛要吞噬一切。
刘季在此时此刻绷紧了精神,时刻注意着枯瘦役夫的动作。只见那枯瘦役夫摸索到腰间,将匕首攥在手中,一点点地割着绳索。
刘季大喝一声:“住手!”
同时趁那枯瘦役夫心神俱震时,一脚踹开他的作案工具,用身体压住他,不让他挣脱。刘季大声对岸边值守的军士喊道:“此人意图破坏绳索,还有其他同伙藏在人群当中,军爷,快来将他拿下!”
军士不意征调来的役夫当中有人意图破坏泗水捞鼎,竟还敢带匕首,若是审查不够严格,此人在始皇帝车驾到来时冲撞了始皇帝,后果无论如何也不敢深想。
军士连忙上前捉拿枯瘦役夫,拍了拍刘季的肩膀,问道:“他的同伙在何处?”
刘季自拉绳索的役夫中退出来,吃痛地摸了摸肩上的血迹,龇牙咧嘴道:“在下为沛县一亭长,捞鼎之前就察觉此人不对,已将他的错漏之处告予彭城官吏。在下的兄弟也盯着他们,想来也出不来什么岔子。”
军士眉头一松:“捞鼎结束,我必为你请功。”
刘季脸上挂起笑容,正欲说些什么,岸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刘季只觉得眼前的阳光都被遮挡了,他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他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景象。那鼎足有半间屋子大,鼎耳上缠绕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去。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被拉出泗水的青铜鼎,青铜鼎静静地散发着冰冷的光。
原来泗水河里真的有周时遗落的鼎啊。
船夫连忙驾船赶过去,用竹竿支撑起青铜鼎,慢慢将它移到了岸上面。
刘季几乎为青铜鼎上繁复的纹样倾倒。纵然鼎上锈迹斑驳,经受百年流水冲刷,也难掩它被铸造时所倾注的心力。
唯有天下之主,才能拥有和供养这样绝世的青铜鼎。
“让开!都让开!”
一队黑甲武士粗暴地推开人群。军士连忙拽着刘季退到一旁。只见数十名力士扛着特制的木架,小心翼翼地将巨鼎抬上岸。鼎身上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竟发出金石相击般的脆响。
被打捞出来的第一个青铜鼎被迅速送至始皇帝处,剩余的八个青铜鼎也在泗水河下静静等待浮出水面的那一刻。
“陛下有令,所有参与捞鼎的人免除三年赋税,若九鼎齐全,奖良田沃野!”
刘季清楚地看见河岸边上役夫眼神里爆发出的欣喜。
秦法以严苛的法度河繁重的赋税著称,那是三年的赋税,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年的赋税,意味着他们的经济压力会大大减弱,普通家庭可以保留更多的粮食和资源。三年的粮食留存,他们足以应对灾年。
至于良田,对普通人来说就更重要了。良田的作物收获量是普通田地的三四倍,更多的土地意味着更多的收入。黔首也许可以借此免除赋税和奖励良田的契机完成阶级的跨越。
如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的喜,他作为一名基层官员,因为履职勤勉而获得良田宅邸,他的家庭迅速从“耕战之家”晋升为地方小地主。
刘季看见樊哙在人群之中撒开膀子拼了命地将绳索一节一节地往上抬,连小有家资的樊哙都尚且如此,更何况贫苦的黔首呢?
他们只会更拼命。
第一个捞出来的青铜鼎被迅速送至始皇帝驾前。
始皇帝负手上前,仔细地看着青铜鼎上的每一个纹路,发自内心地愉悦。他抬起手,一寸寸抚摸着青铜鼎腹部的龙纹,也许是在河底浸润太久,触感无比冰凉。
扶苏站在始皇帝身后,注意到鼎身上斑驳着还未拭去的血渍。
也许是役夫们留下的血迹。
“彩!”李斯大笑,他率领群臣向始皇帝跪拜,声音因亢奋而发颤:“陛下,天命所归。昔日诸侯遍寻九鼎而不得,如今陛下登临天下,九鼎现世,此乃陛下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之明证。”
“传诏,泗水更名德水。”
许是已经熟练,赵高反应迅速地开始舔:“陛下圣明,周鼎现世,正是应了《吕氏春秋》中所载的水德尚黑,大秦又是水德,正所谓天命在秦。”
在场诸位大臣俱是精明,只听赵高一言,只觉得赵高慌不择路,以至于竟然提到了嬴政不想提到的“吕氏”。
《吕氏春秋》是谁编撰的?吕不韦。
吕不韦和嬴政什么关系?
是年少亲政时阻碍之一,和亲妈赵姬传绯闻的丞相。
赵高话一说出口,心中就知不好,始皇帝连日的冷落让他太着急了,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
嬴政没有因为赵高的话回头,他的目光穿过冕旒垂落的玉珠,落在鼎身上飞翔的龙纹,忽而注意到西南的角落中刻纹了一只凤鸟。
他心下一动。
他转身,平淡的目光落在跪拜的众人头顶,说道:“李斯,朕命你作文一篇,将今日泗水捞鼎之事撰文传阅诸郡。”
“太史令,朕命你在此地祭祀大秦诸位先君,告知他们,朕得到了九鼎。”
“治粟内史,所有人参与捞鼎的人,按功行赏,不得有误。”
“章邯,带人清缴此次露出马脚的六国之人,杀。”
......
剩余八个青铜鼎被打捞出来时,月亮已经慢慢爬上天际。
泗水河岸十步一个火把,简直亮如白昼。
“走。”刘邦用力拍了拍樊哙的后背,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咱们领赏去。”
领赏台上,秦吏正在宣读名单。刘邦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起身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望向远处高台上的始皇帝。那位天下至尊正负手而立,玄色冕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回营的路上,樊哙兴奋地数着钱串:“没想到还有赏钱,够买三头肥猪了!刘季,今晚可得好好吃一顿。”
“这匹料子好,回去拿给娥姁做衣裳。”刘季摸着赏赐下来的绢帛,眼中也是难掩兴奋。他比常人还多一项赏赐,因为阻拦有功——他升官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