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好酒好色,个性张扬,胆识过人,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
始皇帝出巡到沛县隔壁的彭城,并且要一千个身世清白的黔首做役夫在泗水河中捞周时九鼎。
刘季怎么会不感兴趣?
在来之前就已经找上官申请此次由他负责送沛县民夫前往彭城。刘季交友广泛,在彭城也有不少好友,即便无缘得见始皇帝,见一见往日二三好友也好。
樊哙瞪圆了眼睛:“那地方如今全是官兵,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刘季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征发民夫的调令到了沛县,我已经向上官请命,带队去往彭城!干活罢了,前头还有那么多大官儿,区区一介亭长,还能掉脑袋不成?”他转向萧何,瞥见对方正在思索,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道:“萧何,你素来稳重,我去得还是去不得?”
刘季是沛县亭长,负责押送役徒、维护治安,而萧何是沛县主吏掾,是负责掌管文书、考核的基层官吏。两人素日公务上就有所交集,私下情谊更是深刻。
刘季虽然平日吊儿郎当,但对人心的觉察十分敏锐。
他清楚地知道,萧何精通律法、勤于政务、遵循秦制,实际上对秦的暴政早就心怀不满。秦推崇法家极端专制,而萧何治黄老之学,两者治国理念南辕北辙。萧何身为基层官吏,一次次遵循命令签发征发徭役、追捕逃犯的公文,见证了这片土地上黔首的泪水。
他不明白秦一统之后百姓的日子怎么会更难过了?
萧何表面上是对秦尽忠尽职的官吏,实际上对极端集权秦制的弊端早有觉察。始皇帝不休养生息,导致民生凋敝。巡游东南加重百姓的负担,如今更是为一己之私,调动上千名民夫去泗水河里捞虚无缥缈的九鼎。
萧何清楚地知道,秦这一艘船,还没到沉没的时候,但只要秦始皇这个掌舵者一如往昔般滥用民力、不与民修养生息,破灭也是迟早的事情。
听闻刘季嬉笑,萧何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刘季,你胆子真是不小!且去吧,毕竟,那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皇帝呢。只是,务必要谨慎。”
萧何垂眸思索,他总觉得,始皇帝的目的绝不会只有捞鼎这么简单。
刘季大笑:“自然,我自有分寸。”他忽而低下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若是真能捞到周鼎,参与者皆有重赏......”
樊哙当即响应:“我也去!”
萧何斜睨了他一眼,正色道:“秦法森严,更何况始皇帝在彭城,千万小心......”
“老萧啊。”刘季上前一把拦住他的脖子:“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来来来,喝酒喝酒。”
萧何不再言语,仰头与他饮尽一碗浊酒。
夜色深沉,等刘季喝得尽兴,踉踉跄跄地推开家门时,正看见吕雉在一豆油灯下翻阅从娘家带来的竹简,见他回来,手中竹简微微一顿。
“又喝那么多。”她口中轻声责备,却是放下竹简,去将温着的醒酒汤端来让刘季喝下。
早就知道刘季去喝酒了,知道劝不住,还备好了醒酒汤。
刘季一屁股坐在席上,靴子也没脱,吨吨喝下解酒汤。吕雉的神情在灯火映衬下更添三分温柔。刘季心下一动,忽而想起成婚时吕雉不假辞色的脸。
吕雉嫁给刘季,本质上是吕雉父亲吕公的一场政治投资,他们的婚姻是基于利益,所以一开始,吕雉是不太情愿的。毕竟刘季大她十几岁,虽然没成过婚,但已经和曹寡妇有了一个名唤刘肥的儿子。
但奈何父命难违。
他们初相见之时,是吕公一家搬到沛县,请沛县豪强聚首吃席,顺便认认脸。
萧何因是沛县主吏,主管收礼。礼物不满一千钱的,皆坐于堂下。
他闯入了宴席,并叫门童高喊自己送钱一万。他其实一个钱都没有拿出来。吕公以为是贵客,当即出门相迎。刘季大大方方走进去,旁若无人地喝酒吃肉。吕公一时惊奇,竟也不呵斥。有人戳破他并未送钱,刘季也不害怕,依旧吃着酒肉,还出言戏弄宴席上看不惯他的客人。*
萧何当即出来打圆场。
吕公并未因为刘季的举动生气,会相面之术,他盯着刘季看了许久。宴席散尽时,他忽然开口说刘季有贵相,要将女儿吕雉嫁给他。
满座皆惊。
这桩亲事就这么成了。
刘季婚后得到了老丈人的资助,也渐渐得知了吕家举家离开单父县的原因。
这个时候的人们安土重迁,不会轻易从故地离开,他们吕家离开单父县,自然是因为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只好举家搬迁、躲避仇敌。
吕公确实会相面之术,但让他娶吕雉更多的是因为他在宴席上的举动。胆大、人脉广,又有萧何等人相助,这对急需在沛县寻找一个靠山的吕家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
所以,即便吕雉的母亲百般不愿,吕雉还是嫁给了他。*
娶了吕雉之后,刘季的家中竟也有了些烟火气息。吕雉操持内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刘季的非婚生长子刘肥,她都多有照料。
他们二人之间,好似漆器,表面是规整的礼教纹样,内里却是层层胶合的实用结构。
人心都是肉长,吕雉为他操持内宅之事,日日辛劳,纵然二人因之缘起不甚美妙,刘季也说不出吕雉不好的话。
此时此刻,思及新婚那日吕雉的冷言冷语,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吕雉真是无名火起,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还有脸笑?浸了水的帕子往刘季脸上一扔,正欲说些什么斥责不要脸的刘季,却被刘季拦腰抱起,腾空的感觉吓了吕雉一跳。
刘季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嘴里含糊道:“娥姁,你夫君我要发达了。”
“你哪次不这么说?”成婚不过半年,吕雉已经听过刘季画的大饼无数次,她面不改色,推搡着刘季。
刘季坐直身子,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次不一样,我有预感。”
昏黄的灯光中,吕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看着丈夫兴奋的脸庞,想起了父亲对他的预言和厚望,她说道:“要去哪儿?”
“彭城。我福大命大,定能有所收获。”他压低声音,仍旧难掩激动:“说不定可以见到始皇帝,到时,我回来与你细说。”
吕雉轻轻眨动眼睫,掩去心中难言的羡慕与嫉妒。吕雉很难说清楚自己此刻内心微妙的情绪,她再一抬眼,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一一收敛,只剩下对刘季的无奈:“我去给你收拾些衣物。”
她又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刘季不打开便知晓是何物:“这是阿父送来的,正好给你路上打点,可记着要收好。”
刘季笑道:“多谢夫人。”
-
数日后,泗水河畔。
“都给我打起精神!”刘季神色严肃,俨然不似素日的吊儿郎当,很有些官吏的样子,"待会儿皇帝来了,谁也不能岔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沛县征调的役夫们相互看看,皆应道是。
樊哙凑过来,嘴里喷着酒气:“刘季,听说那鼎有千斤重?”
刘季正欲开口,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大地开始震颤。
刘季推开樊哙,他遥遥向声源处望去。
来了。
黑甲骑兵如潮水般涌来,玄色旌旗遮天蔽日。河岸上旌旗猎猎,黑压压的秦军甲士列阵肃立,刀戟如林。鼓乐齐鸣,尘土飞扬,身形高大的卫尉军手持刀戟紧盯着道路两旁的百姓。
刘季心中暗道。无怪乎六国输给秦国,如此虎狼之师,岂能轻易撼动?
“跪!”
人群如同倒伏的麦子,哗啦啦跪倒一片。刘季在人群中,也跟着伏下身体,樊哙没了和他笑闹的精气神,似乎也被震慑了,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刘季没忍住抬头偷看。
黑压压的仪仗队中忽然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连四周随侍的宫人衣着神态也变得不同。
华丽繁美的金根车缓缓驶来,前后簇拥着铁骑护卫,威仪赫赫,车辕上雕刻的纹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最中间的御辇缓缓驶过时,一阵风吹起了车帘,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其中。
那一瞬间,刘季看到了——
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始皇帝端坐其中,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绣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威严的面容仿佛天神,令人不敢直视。
霎时间刘季心头一震,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气派,如此权势。之前见过的王公贵族在始皇帝的威严之下又算得了什么?
忽然,始皇帝自车驾中投来一瞥,刘季浑身一颤。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
始皇帝的目光并未因任何人停留,车帘垂下时,刘季注意到他看向远处翻腾的泗水河,似乎在思索泗水中周鼎的事。
刘季喉头发紧,人也可以活成这样吗?这就是权力吗?未置一言而有千万人跪服,只因一己之欲就能唤动上千役夫下河捞那虚无缥缈的鼎。
不,何止是上千人,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所有人,都将按照他的意志行动。
莫名的兴奋自脊背处流窜到四肢百骸,刘季只觉得心如鼓擂。
“大丈夫当如是也!”*
人就该这么活!
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齿缝中脱出。一旁的樊哙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呵斥他:“刘季,你疯了?!”
好在始皇帝的仪仗已经浩浩荡荡地远去,金根车在黄土上留下深深的沟壑。
四周不是自沛县带来的役夫,就是生活在彭城的百姓。人们还沉浸在见到始皇帝的兴奋当中,小声地议论着始皇帝的威仪,他们今生,这般的大人物也许只能见这一次。
除了樊哙,无人注意到刘季堪称大不敬的话语。
刘季也意识到自己话语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极大的麻烦,他连忙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无人知晓他心中野望疯涨。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竹皮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若无其事地戴上。直到活动手指,他才发现掌心的血迹,原来始皇帝带给他的威慑不止如此。
沛县、相县、彭城隶属泗水郡。诸县的官吏带着征召的役夫进行身份符验。
刘季是沛县役夫的负责人,带上亭长印信和盖有公章的官府公文就往官吏堆里扎。
不多时,他带着泗水郡官员的命令出来,呼喝着众人向泗水河走去。
他所带领的队伍中,并不全是沛县的人,也掺杂着其他县中的人。刘季警惕了一下,本县之人他知根知底,其他县内可就不一定,若是他们闹出什么事,他们同队的也要连坐。他可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罪行被惩处。
刘季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唤来樊哙,耳语叮嘱几句。
随后,刘季摘掉代表官吏的印信贴身放好,不动声色地融入人群当中。中间,有人似乎想跟他搭话叫他亭长,都被樊哙悄然带走。如今,只剩下这些外县人了。
“天杀的秦吏啊!春耕没完就拽我们来拉绳子!”一个面生的、形容枯瘦的役夫低声抱怨,他调的角度很巧妙,瞬间引起了共鸣。
能被征调来的役夫们多数没钱没关系打点,否则在这春耕农时,谁也不愿自己家的田地荒芜。来去几日的时间不知道能插上多少亩稻田,能抵来年多少赋税,家中也许能得个丰年。众人心中不无抱怨,只是因为有官吏在前监督,闭口不敢言。
如今有人开了口,眼瞅着官吏也不见了,胆大的也开始应和。
“河岸上黑压压上千号人,全是从各乡凑的苦力。官爷说捞的是周天子的鼎,能镇国运,可关我们屁事?只惦记着家里那两亩没插完的秧!”
枯瘦役夫一脸苦涩:“是啊,我家中就我一个男丁,不知道这几日家中老母和生病的妻儿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