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询舟出院那日阳光很大,盛夏蝉鸣不断,街边车水马龙,膨胀的高温空气炙烤着人间的一切。
在公安局配合完警方案件办理的后续后,陆询舟回到了她们的家。
周天公司没什么事,女儿也不用去上任何课外班,所以母女俩在家研究幼儿园的布置的暑假手工作业。
幼儿园的手工作业有三大主题,要求小朋友们和家长选一种来作为手工作品的主题。李未晞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然探索与环保主题”,并坚定地要制作昆虫标本,但最后在妈妈的诱哄下退而求其次,改成制作迷你花园。
陆询舟进门时,大汗淋漓的小奶团子和脏兮兮的小礼刚从阳台上装了一罐子土壤和小石子回来,李安衾正坐在沙发前用张妈拿来的毛巾和湿巾分别为女儿与机器球擦汗,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其上赫然是小红薯上关于迷你花园制作的帖子。
“妈咪回来了!”
余光瞥见那道清瘦高挑的身影,李未晞情不自禁高兴地大喊道。
那些藏在真丝衬衫下的淤青红痕在那一刻似乎又燃起了火辣辣的痛感,女人强装镇定地抬眸对上那人含着恰到好处疏离笑意的丹凤眸,陆询舟摸摸女儿的头顶,语气稀松平常地问道:“晞晞在和妈妈做什么?”
“迷你花园!”团子自豪道,“妈咪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呀?”
陆询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妻子,又低头柔声道:“晞晞和妈妈做吧,妈咪就不添乱啦。”
“好吧,”李未晞有些失落地回到妈妈身边,揪起女人淡琉璃色斜襟衬衫下摆的一处摇了摇,“妈妈,接下来是不是要添加隔离层了?”
“对。”
李安衾低头拿起手机,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机里的步骤说明上,可是那人穿着拖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是一下又一下地碾在她的心上。
中午是陆询舟代替张妈下的厨,肉菜丰盛,色泽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四十几岁的张妈做完家务与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在人情世故里浸了许久的她自然发觉出两位女主人的不对劲。
陆小姐温柔地给妻女夹菜,但是全程没有主动同李总说过一句话,那位往日家里最有话语权的女人如今在陆小姐身边格外安静温顺。
12:46。
午后的书房一派祥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冷气充足室内,刚大快朵颐完猫粮的布丁亦步亦趋地跟着陆询舟迈入书房。它动作敏捷地攀上高大的博古架,寻了块阳光能照到的空处午憩。
陆询舟用电脑给当律师的好友梅观尘发了条微信,没有用手机,因为她知道新手机里必然也有李安衾的监视软件。
小舟从此逝:在吗?
世界微尘里:怎么了?
陆询舟抿了抿唇。
小舟从此逝:帮我拟一份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
半晌。
世界微尘里:说吧,你和谁玩大冒险输了?
小舟从此逝:我是认真的。
几秒后。
世界微尘里:!!!
世界微尘里:你发什么颠?!
世界微尘里:[语音60秒][转文字内容]询舟,我信你的人品,从你离婚也自愿净身出户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很拎得清的人。害,和老婆吵架是一时上头我能理解(频繁的按笔声)闹离婚多伤感情!(开门声,助理:“梅律,郁小姐[一]来了。”)(“嗯,小房,你同她说,在律所3号间等我。”)这段时间你失踪又住院,妹妻她前前后后为你来回奔波,虽说我是你朋友,但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这行为未免不厚道。
陆询舟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望着书房外的夏色,褐色的眸子中倒映出盛夏的暑光。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不愿再经历被背叛和伤害的痛苦,现在她只想与李安衾和平离婚,再用几年塔克拉玛干的风沙让爱意被慢慢磨散。
小舟从此逝:原因我后续会同你解释。
小舟从此逝:但我现在是以客户的身份在同你说话,梅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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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安衾坐在京州某家高级私人心理诊所的候诊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对戒。白金对戒的内侧刻着“L&L”的字样,那是她和陆询舟名字的首字母。
她记得那天陆询舟为她戴上对戒时眼中的温柔,与爱人现在眸中恰到好处的疏离形成鲜明对比。
“李女士,齐医生可以见您了。”护士轻声提醒道。
李安衾微微颔首,起身同护士穿过那条苍白的走廊,透过走廊上的窗户,李安衾看见了湛蓝色的长天之下是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水泥森林。
齐医生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温暖而安静,淡黄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角落里摆着一个沙盘。这位四十出头的女医生有着令人安心的面容和声音。
“下午好,安衾。”齐医生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目光柔和地看向她的病人,“这周感觉如何?”
李安衾在惯常的位置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还好。”她淡淡地回答,声音像她本身一样,清冷而克制,只有桌下微微蜷曲的手指昭示着平静之下的不同寻常。
“陆小姐出院后,你们相处得怎么样?”齐医生问道,目光温和而能洞悉一切般地看着她。
李安衾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很……客气,”这个词从她唇间吐出时带着苦涩,“对晞晞很好,但对我……”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像对待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陌生人。”
“你对此有什么感受?”
“我……”李安衾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衬衫下摆,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我不明白。她失踪前不是这样的。我们……虽然有问题,但不是这样的。”
齐医生点点头,没有立即追问,而是示意她看向沙盘:“今天要不要试试这个?有时候我们的手比语言更能表达内心。”
李安衾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沙盘。她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从架子上挑选着各种小物件——一座小房子,两个女性人偶,一个小孩人偶,还有一只猫。她将它们一一摆放在沙盘中,然后开始塑造沙子。
齐医生安静地观察着。李安衾先是建造了一个完美的家庭场景:房子前,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手拉手,小猫蹲在一旁。但随后,她的手指开始颤抖,她将其中一个人偶移开,然后又急切地拉回来,反复几次后,她突然抓起一把沙子,将整个场景掩埋。
“发生了什么?”齐医生轻声问。
李安衾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凝望着被掩埋的场景,声音几不可闻:“她要离开我了。”
“为什么这么觉得?”
“直觉,”李安衾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齐医生从未见过的脆弱,“她看我的眼神很疏离,虽然她不愿意碰我,但她还是会对晞晞温柔,会给我夹菜,会问我今晚回不回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锁骨下方被衬衫遮盖的地方。
齐医生注意到这个动作:“怎么了?”
李安衾突然站起身,回到座位上,双手紧握成拳:“没什么。”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传来远处车水马龙的喧嚣,更显得室内安静得压抑。
“安衾。”
齐医生最终打破沉默。
“我们认识半年了。这半年来,你每周都准时来,谈论你的工作、你的女儿、你的婚姻,但有些东西你始终拒绝触碰。”
她顿了顿。
“比如,为什么你如此害怕爱人的离开?为什么你认为只有通过痛苦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李安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抽象画上,画中是一片深蓝色的水域,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下沉。
十一岁的深夜,炽热的鲜血飞溅到宫殿的柱子上,倒下的无头躯体,剑刃的那边是狰狞的面容与疯子可怕的笑声,还有火,是火,熊熊烈火不进地燃烧着。
那颗头颅露出怜悯世人的神情,却被暴戾的帝王一脚踢进明亮灼热的火焰中。
燃烧,燃烧;毁灭,毁灭。
柔嫩的肌肤被火舌吞噬,烤焦,化为枯骨。
剑刃的这边,寒光闪闪,十一岁的她躲在衣柜中战战兢兢,透过柜门的缝隙目睹了那场血案,最后也是慈爱的父皇在一片火光和热烟中骤然拉开柜门,拼了命地将她带离着火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