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再见到沈曦岚,已是七日后。
那一日阳光正好,晒得人心头发暖。
祝云深吸了口气,抱着怀中酣睡的孩子,踏进了乾西所。
院中新来的宫人纷纷行礼。
小宫女在前头掀了帘子,祝云进了屋。
此时刚过立夏,屋子里掩了窗户,显得有些闷热。
沈曦岚产后失血过多,太医院日夜轮班看护,到了昨日夜里才苏醒过来。
彼时他正倚靠在床头,额上系着杏色的汗巾。
筱筱坐在一旁绣凳上,在喂他喝桂圆黄芩红枣羊肉汤。
那汤里虽是放足了料,到底还是有些腥膻,沈曦岚喝了一些,便皱起了眉。
月子中多有不便,祝云在屏风后有些局促地站了片刻,方出声轻唤道,
“千岁。”
沈曦岚一愣,与筱筱对视了一眼,筱筱忙将沈曦岚身上的锦被拉上盖好,又为他披了件天青色褝衣,这才起身去迎了祝云进来。
祝云一进来,便抱着孩子肃立着,接下来就是福身行礼,
“大皇子请千岁金安。”
自她进来,沈曦岚就望着她怀中的襁褓,眼睛一瞬不瞬,早已是痴了。
他诞下孩子后便昏睡了数日,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
“庶人沈氏身份微贱,难堪重任,即日起大皇子交由永嘉殿德妃抚养。”
这道在孩子诞生的第二天即下达的旨意,沈曦岚醒来后不久便由浣月支支吾吾地告知了。
沈曦岚当时听完,因心中早已预料到这般局面,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困乏地阖上眼睛。
此时,他凝视着那小小的婴孩,却终究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渴望,
他微倾着身子,有些犹疑地伸出手去,
抬头望着祝云,却是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可以,给我…抱抱吗?…”
祝云鼻头发酸,忙抱着孩子上前,
将孩子轻放在沈曦岚的臂弯里。
“自然可以…他是您的骨血…谁也无法真正剥夺您和他的羁绊…”
祝云还在说着什么,沈曦岚却似全然听不进去了,他低着头,凝视着那小小的婴孩。
早产了一月余的孩子,比足月的孩子明显小了一圈,皱皱巴巴地缩在襁褓里,连皮肤都是粉红色的,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沈曦岚难抑心中翻涌上的酸痛,
“对不起…”
骨节依旧歪曲的手指伸到一半,笨拙地想去抚摩孩子细嫩的脸颊,却突然瑟缩了回来。他又怕弄疼了孩子那薄薄的,几乎可以看见血管的粉色肌肤。
“都是爹爹不好…”
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孩子脸上。
梦中的孩子有些不适地呢喃了几声,沈曦岚忙去拍哄他。
祝云与筱筱在一旁早已忍不住拭泪,祝云强忍着心中酸涩劝道,
“此事如何怪得千岁,”
她强挤出一个笑来,
“太医说了,皇长子出生时虽孱弱,这几日却是大好了,到了周岁时,许是和足月生的孩子也一般无二了呢。”
“如此,今日我才敢将皇长子抱来给您瞧瞧。”
她如此劝解着,沈曦岚也不好一直沉浸在自责中,好在眼下孩子还算平安,沈曦岚抬起头,望着祝云这几日明显消瘦了下来的面容,心下一叹,
“这孩子,这些时日,怕是累你受苦了。”
说着,便强撑着身子,要对着祝云行礼,
祝云忙制止了他,
“千岁万万使不得。”
祝云叹了口气,
“千岁何必见外,能为千岁照顾皇长子,怕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祝云望着孩子酣睡的模样,孩子的五官虽还未舒展开,眉眼却隐隐是随了沈曦岚的,祝云心头发软,
“想来…我与这孩子也是有缘,不过几日,他便日夜要我抱着,任是乳母抱去久了也是不肯的。”
沈曦岚听了,心下不免有些失落黯然,但是他又很快将那些情绪埋藏起来。
他望着祝云,真心实意地感激道,
“有你这样的母妃,是这个孩子在深宫里的福气。”
他又垂下眼,望着孩子的目光中有些担忧与不舍,
“这孩子,从今往后,恐怕都要麻烦德妃娘娘照顾了。”
祝云听了却是一愣,
“千岁您说什么呢?”
她勉强笑道,
“等过些时日,陛下回心转意了,这孩子还是要在您膝下承欢的。”
沈曦岚纤长的羽睫微颤,却终究将一切都隐没在那双点漆的双眸中,只温柔凝视着孩子,但笑不语。
祝云只以为他是对陛下心灰意冷,想起之前刚刚知晓的一些事情,正欲开口,却又碍于宫人在侧,只得暂时按下。
她笑道,
“瞧我,倒是忘了,前些时日,陛下赐下一幅画来,我一向是不懂这些的,今儿个拿来,还得劳千岁帮我鉴赏一二。”
说着,就有侍女捧着画上前。
沈曦岚见她眼色,似有话要说,便摒退了宫人。
“你们都且下去吧,我与德妃娘娘细细鉴赏一二。”
宫人们行了礼,筱筱便转过屏风,带着人都出去了。
祝云呼了口气,
这才将那副画打开。
果然,依旧是之前那副梧桐树下少年抚琴图。
沈曦岚望着那副画,默然不语,那乌黑深邃的琉璃瞳仁里,看不清情绪。
良久,才听他道,
“德妃娘娘,此为何意?”
祝云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沉默半晌,终究叹了口气,
“敢问千岁,这位作画的昆仑君…是否…”
她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
“便是…当今的圣上……”
自她拿出画来,沈曦岚便已猜得她终是料得此事了。
沈曦岚面上无波无澜,许久,才听他简略地应了一声,
“是。”
祝云虽之前已料得了八九分真相,但眼下亲耳听沈曦岚承认,还是被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那…”
她本是伶俐的女子,如今却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半晌,她才终于找回了几分往日的伶牙俐齿,
她压低声音,小心求证,
“所以…陛下是失忆了…忘记了您吗…”
闻言,那羽睫微颤了一下,
沈曦岚点了点头,那双琉璃的瞳仁似沉浸在那段早已被人遗忘的回忆中,
良久,
他终于开口,
“元化二十五年,我奉父命前往云浮山求学,两年后…待我归来时,陛下已全然不记得我…并且…”
并且…也重新有了心上人—梅紫落。
沈曦岚未说出口,祝云心中已然明白过来。
“听说,是我走后,陛下病了一场,醒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祝云皱眉问道,
“那陛下身边的人,便无一人知情吗?”
沈曦岚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