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龙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线绣成的团龙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欲活。来人并未立刻踏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的威严就如山岳倾颓而下。
三皇子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脸上的血色在雷声和门响的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惨白。
他几乎是弹跳起来,把手从顾厌手中抽出,动作仓惶间,宽大的袍袖划过桌角上一方沉重的端砚,带出一泼墨汁洒在昂贵的紫檀木案面上,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父……父皇!”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孩童般的惊惶,膝盖一软,便要跪倒下去。
顾厌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所有的情绪——冰冷、讥诮、洞悉世事的苍凉——在皇帝进来的那一刻就立刻敛去,只剩下恭顺与沉静。
他无声而迅捷地离座起身,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的慌乱。
顾厌稳稳当当地躬下身去,姿态端正,声音清朗而平稳,:“儿臣叩见父皇。不知父皇驾临,未能远迎,请父皇恕罪。”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了案上那片狼藉的墨渍,同时也将惊魂未定的三皇子挡在了身后。
皇帝的身形高大,面容在廊灯晃动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缓缓扫过两个儿子。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
他并未理会地上的狼藉和儿子的请罪,步履沉稳地踱入书房,径直走向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
明黄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
落座片刻后,引了口茶水之后,皇帝才出声:“起来吧。”
“多谢父皇。”顾厌这才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把三皇子也拉了起来。
皇帝随意看了眼书案上摆着的《左传》,又扫过旁边尚未收起的《论语》,以及那一片刺目的墨渍,最终落回到两个垂手侍立的儿子身上。
“你们二人的功课,学得如何了?”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
他随手拿起案头另一本线装书册,动作随意,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儿子们最细微的反应。
范围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另外殿下的学业都大有进益,陛下也该放心了。”
“回父皇,儿臣与五弟正温习《春秋左传》。”三皇子垂首应道,声音带着竭力平静后的嘶哑。
皇帝并未抬头,只淡淡开口:“郑伯克段于鄢。”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行标题上轻轻一叩,发出极轻微的啪嗒一声:“那你们来说说看,郑庄公其人。”
三皇子的身体在听到那个“郑”字时便已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猛地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眼睛死死盯着书案后父亲那模糊在光影里的面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颤抖而显得尖利:
“郑庄公?他明知胞弟共叔段恃宠生骄,图谋不轨,却一味纵容!假意仁厚,实则包藏祸心!若非他处心积虑的放纵,步步为营的诱引,共叔段岂敢生觊觎之心,又岂会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此非仁厚,实乃阴毒至极!”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光是说出来就耗费了三皇子全部的力气,以至于他说完之后只能软软扶着桌案。
“笃!”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皇帝搭在书案边沿的手,原本只是随意地放在那里。此刻,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挽过强弓执过朱笔的手,猛地收紧了。
指关节因骤然发力而根根凸起,坚硬如铁,在琉璃灯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失去血色的、令人心惊的惨白。
他的指尖死死地抵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仿佛要将那坚硬无比的木头生生摁出几个洞来!
“是吗?那你怎么看?”皇帝冷冷的目光移向顾厌。
“还请父皇明鉴!”
顾厌清朗的声音如同破开坚冰的利刃,在皇帝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响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他微微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侧身,将犹自激动得微微发抖的三皇子挡在身后,同时也替他挡住了皇帝那择人欲弑的眼神。
他微微垂首,姿态恭敬,目光却澄澈坦然地迎向书案后那道深不可测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控诉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