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沙丘染成斑驳的血色。
燕临溪单膝跪在尸堆中,昆吾剑斜插在魔兵胸骨间,剑穗上凝结的紫黑血珠正顺着穗子滴落,在沙地上烫出细小的坑洞。他并不觉得杀戮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也不觉得丐子把他扔在这里有多么残忍与不近人情。
马车卷起的烟尘尚未散尽,第二声魔族号角已撕裂云层,燕临溪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眉骨时带下一块干结的血痂,露出下方未愈的抓痕。
“我这刀工比你们差远了。”他用剑尖挑开一具魔兵的胸甲,腐肠滑落在地,蛆虫从破裂的脏器里涌出,在沙砾上蠕动。昆吾剑刃口挑着半片肺叶晃荡,在他掌心颠出树枝的轻佻。
紫黑血液渗进沙砾的滋滋声里,蒸腾起腥甜雾气,他忽然想起玄云山的梅雨季节。远处魔族大营的号角声里混着烤肉焦香——那些低等魔族总爱吃俘虏。
燕临溪杀了多少魔,他数不清了。
他踉跄跌进尸堆,腐肉气息裹着断剑穿喉的腥臭扑面而来,与人族乱葬岗并无二致。他们总说魔族血腥气冲鼻,可凡人饿殍腐烂时,也能听到蛆虫啃食的沙沙声。
“看来死亡对谁都一样。”他用剑戳了戳魔兵鼓胀的咽喉,血泡咕嘟冒出,对方浑浊瞳孔里映着个血人。那倒影的眉眼与自己重叠,或许吧,他太迷茫了,他看到的东西,跟他内心的声音矛盾了。
丐子说过什么来着?
“当你不再为蝼蚁生死动容,就能握住天道的刀柄。”
第三十七次日出,燕临溪用骷髅颅腔里的暗金魔核堆搭。远处传来战车碾过碎骨的声响,燕临溪抬眼,看见辐条上缠着人族修士的发带。
“废物。”魔族少主的战靴碾碎一具尸体的头颅。
燕临溪故意让昆吾剑滑过伴生灵玉,发丝般的裂痕里渗出光芒,然后将其抛向林子深处,剑鸣声混杂着血液撕裂声。
过了很久。
丐子有些愠怒的声音从玉牌里传出,“我说过,你的任务结束了。”
燕临溪没有回复丐子的话,他正踩着少主尸体擦剑,那具咽喉插着半块魔骨的尸体仰面朝天地躺着,他自言自语,“伊介会喜欢的。”
乌鸦群掠过血洼时,他忽然笑出声,这些生灵比人族跟魔族诚实多了——至少它们从不掩饰渴望。
“碎了就没用了。”他将灵玉丢进正在燃烧的魔营,火苗舔过魔族少主的衣角残片。
燕临溪叼着带血的野草走向血影楼,哼起荒腔走板的魔族战歌。
他好想伊介,玄云山住着很舒适,师父师兄都会惯着他。这人族跟魔族的战场,他不喜欢,太不喜欢了,很无助,很迷茫,更多的还有愤怒。
“你回来了。”丐子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他斜倚在投壶架旁,指间的箭矢悬在壶口三寸。他难得穿齐了墨色劲装,左胸的绷带渗出血渍。
燕临溪发现这个总说脏话,喜欢耍他的男人,眼角竟有了细微的皱纹——这张总化作白发老头的脸,此刻在烛火下显露出真实的疲惫,皱纹像刀刻在眼角,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这是怎么了?
“你跟他们不一样。”少年突然开口。
丐子突然把手中的准备玩投壶的箭捏碎在案几上,铁片划破掌心,“错!”
“错!我跟他们一样在赌——赌你这把刀够不够利。”丐子突然逼近上下打量了他,他看出了这个自己带了几年的孩子内心的愤怒,酒气混着腐肉味扑在燕临溪面门,“只是我发自内心地认可你,从未认为你是一个能被随意支配的孩子。”
燕临溪猛地后退半步,昆吾剑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丐子眼中跳动的烛火。他承认自从结丹出来后,他对一切都有着无名的防备与怒火,好像失去了什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丐子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抛过去:“好多人都这么看过我。你知道为什么好人都死的早吗?因为他总以为自己能拯救苍生,却连弟子都护不住。”
同样的错他向来不会犯第二遍,他讨厌烂泥。
丐子示意让燕临溪喝一口,他说道:“不懂的道理,不会因为到了年纪就突然懂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我既不会骗你,也不会敷衍你。”
燕临溪接住温热的酒葫。仰头痛饮的瞬间,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咳出声,酒液顺着下巴滴在桌上的血珠旁,尝到了熟悉的让人安心气息,他的心绪突然就很平静了。
“灭魔族的法子多着呢。”丐子叼起点心,戳了戳绷带,疼得龇牙,“你看这伤——前几日替你挨的,啧啧啧,还挺疼的。”
燕临溪乖乖地坐在丐子面前,“问题太多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那就随便开始说,想说什么说什么。”丐子随意地靠在桌子上,吱哩哇啦地对着玉符不知道在说什么。
燕临溪很快就放松下来了,他想起那些死在前线的宗门弟子,灵牌在玄云山碑林排了整整三排,“为什么上了最好的学院,进了最好的门派,依旧如此。”像草芥一样被抛弃,化作数字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若靠读书就能当人上人,若是有灵根就可以凌驾于世家与皇族之上——”丐子把半块点心塞进他手里,“那么学院跟门派早就消失殆尽了。”
“就像四生真君和他的国家一样。”
“是如此。”
“你在教我自私?我也会变得跟世界一样残忍吗?”燕临溪抹了把嘴角的酒渍,昆吾剑无意识地在砖缝间剐蹭,火星溅起时照亮他眼底翻涌的雾气。
月光像把生锈的刀,斜斜切进窗棂。
“不,我在教你杀人。挣扎在大势面前,毫无意义。”丐子嗤笑一声,抓起案几上半块暗红的玉牌,猛地按进燕临溪掌心。那玉由魔族少主的伴生灵玉熔铸,此刻滚烫得如同刚从熔炉里取出,灼烧着少年虎口的旧疤,“这世上的命,不是你杀就是他亡。”
“杀该杀的,救能救的。要是天觉得这不对...”他的指尖蘸着酒水,在斑驳的木桌上画出个歪扭的笑脸,丐子仰头灌下一口酒,喉结滚动间溢出的酒水顺着下巴滴在绷带渗血的胸口,“就让天来降罪好了。”
“这真的对吗?”燕临溪盯着掌心,那些酒水混着的暗红纹路在玉牌上交织成漩涡,仿佛要将他的意识卷入深渊。
“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要错也是老天爷的错。关你屁事,你什么都没做错。”丐子哈哈哈哈地大笑着,带着墨镜的脸,让人无法看清楚他的神态,“无论是杀了那些人族,还是那些魔族,或者,想杀了我。”
“这是对的吗?”
“对错从来由你定。”丐子突然凑近,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动作粗暴却带着几分笨拙的安抚,“你觉得我错,我便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