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儿养的个个都是妙人。”夏荇从看她俩拌嘴转回视线。
杜雁秋提起壶手,先给夏荇分了碗:“理事谬赞了,我平常事务缠身,都是放手不管任她们去干的。”
“西南的读书人都看不上算账的活,嫌铜钱味脏了手,”见夏荇喝得惯她才收回手,把糖罐子又放回茶叶堆里,玩笑道,“等到什么赈灾钱下来,千方百计做空账瓜分的又是读书人。”
夏荇随口接话:“说白了就是好处对他们不够,男人吗,千方百计找借口为自己谋利。”
“理事说的即是……”
就算这三年每月都对抚恤金数额有大致记录,四个人翻账干起活来也快累成狗。
玲珑小盏都不顶用了,得拿起碗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倒浓茶。
夏荇拿起手边还未开始的工作,这一份是去年三月的,大大小小十几次交战导致纸张格外地厚。
她写写圈圈,恍惚间想起了前世某个学财务的命苦好友,自从进了这个专业没有一天是不骂的。
情境重叠转换,切身处地感受到这里头麻烦的夏老师叹口气,扯道:“眼下干坐在府里等范元安打上门,算算账还能不想东想西。”
“范元安从云山的山道过来动作也快,南安为了吞下西南,这三年到处摸行军的暗道。”杜雁秋翻过一页黑到看不清白色的纸,炭笔在面前摊开的合本上落下几个只有她看得懂的简单符号,“根据探子传来的消息,应该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了。”
这样吗。
夏荇看看手下复杂的大写汉字,每道弯曲平折的笔画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思南士兵。
战后清算的记录官拿笔的手大抵都是抖的,写出来的东西在收笔时总忍不住要断开。
希望这一战结束,发的是战功奖赏而不是抚恤金了。
从橙红云层里漏下来的光色浓却不重,如同浅浅一层被时光发酵好的琥珀酒,穿过镂空的花窗投入屋内。
账本上是被切割出花型的光影,夏荇垂眸斜靠椅背,几缕被她烦躁时抓出来的碎发散在肩头耳侧。
浅色的衣裳在傍晚晨昏里扩出圈朦胧。
美人在骨,一眼定画。
“理事……”杜雁秋算累了抬头,瞥见后都有点想磨墨作画。
夏荇以为她有事要吩咐,茫然地与她对上视线:“?”
“没……”杜雁秋刚要说话。
窗外头的芭蕉树摇动宽大的叶,集结的号角声在夜风中突兀地响起,响彻整个宁静压抑的春城。
号子悠扬又亢奋。
“来了吗?”夏荇也没管夫人到底要说啥,将账本一合,着急地伸长脖子探出花窗。
她们在的位置是和谢府隔着有段距离的闹市区,三层小楼的下面是书店,顶层则秘密做了存放账本的地点。
本着战事还没发生,并未强制规定不让出门,故街上还有人在稀稀拉拉地买卖。
喧闹、但胜在地形复杂不惹眼,若真被南安人攻进来,第一时间也压根不会想到侯府夫人居然就这么扎在百姓堆里。
夜风更大了,推开窗的瞬间先给她劈头盖脸一顿乱吹。
还在大街上等着买东西的百姓呆愣的呆愣,犯傻的犯傻,有商贩的小洋芋被风掀出了好几步,孤零零地卡在石头缝里。
号子还在响,不知是谁总算反应过来,大喊了句:“南安来了!”
原就不规整的长街瞬间乱成一锅要沸腾的粥。
“府城眼下有多少人啊,”夏荇担忧地盯着楼下的人头,朝坐在对面的杜雁秋问,“我怎么感觉比半月前更多了。”
还有不少一看就是流民,春风会设的发粮点都煮了好几轮粥了,排队的队伍长度却不见减少,反而末端都拐到临街去了。
杜雁秋招招手,示意候在楼梯口盯梢的侍女去疏散下人流,无奈道:“今年南安攻势猛,百姓想着我们怎么都会守府城,就都就逃到这儿来,原本的我咬咬牙安置了,只是最近云湖一带逃来的实在太多,要不是理事带人来帮忙,我都不敢开城门把他们放进来。”
而若是没进府城,这一大批没了地没了家的流民能去做什么,实在是不好说。
投诚南安当汉奸活命,被饿急眼的同胞当两脚羊吃了,还是死在雨林里猛兽毒蛇的牙下?
杜雁秋和夏荇都不敢细想。
“多亏桃姨提前在隔壁几个行省囤的粮草多,运过来损耗少还快。”夏荇没邀功。
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随着战士的跑步声震动。
她专注地盯着下头情况,从总算被分开的人流看到远处金光破云的晚霞,再到天幕里滚滚升起的好几道浓烟。
夏荇疑惑了:“那烟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安排里有这样的战术吗?”
“应该不是我们的,”杜雁秋只瞥了一眼就搁下笔,沉声骂道,“肯定是范元安的狠主意。”
桌上的茶面随话声晃了晃:“这厮想要火烧了整个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