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溅溢出来的烤全羊脂肪,也在这一口葡萄酒之中被乖顺地溶解:油腻口感骤然消失,只留下肉脂的香甜腴美,在牙齿与舌头间尽情地跳跃欢呼。
这是一场味蕾被俘获的完美体验。
它让人头皮发麻,仿佛从此就让你拥有了一对全新的感觉器官。而它又是如此的震撼人心,让你觉得有连串的鼓点在胸腔里沉声敲响,连血液都要为之沸腾——就像是孙维离家出走的十四岁,在音乐节现场踮脚仰头,全身心地被音乐的巨大浪流给击倒的那一刻。
「这是什么东西?」狼吞虎咽的孙维,差点把自己的舌头连着烤羊肉一起落下肚里去:「你从哪里搞来的?」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挥舞着油亮的十根指头,岳一宛飞快地向后撤出一段距离。
「‘家园’,赤霞珠单酿。」他说,「是你们宁夏的银色高地酒庄出产的酒款。」
孙维是葡萄种植农的女儿,她当然知道什么是赤霞珠。但“单酿”这样的专业术语就有些太难了,而“银色高地”和“酒庄”之类的词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她唯一听懂的是,这支酒的名字叫“家园”。
「‘家园’,家园。」
叛逆少女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口中品尝一种带血的隐痛,又像是含住一枚与她血脉相连的宝珠。
「真是个好名字,令人生气。」她说,「就像你一样。」
「废话。」岳一宛回答她。
那天晚上,他们俩喝完了一整支“家园”,又开了一瓶“阙歌”。
同样是由赤霞珠葡萄酿造,与欢快热闹的“家园”相比,“阙歌”更像是一位艺术风格更加成熟的烟嗓歌手——高亢有力的转音,浓厚丰润的情感,大开大合,却又精巧细致。令人沉醉。
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桌上只剩下了烤羊的骨头,与一些冷透了的残余菜肴。可年少的孙维与岳一宛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瓶“阙歌”,就像是围坐在一堆明亮的篝火旁。
「哎哟我操,」她一边喝,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没有下酒菜,竟然连空口喝也都这么好喝。真是见了鬼了我!」
岳一宛不太搭理她,只是自己默默地喝。
「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哦,这不还有两支呢吗!」孙维喝得上头,一把抓过对方带来的最后两瓶酒:「‘昂首天歌’……嘿,你也喜欢把好东西藏到最后啊?」
「这两支最便宜。看不出来吗?」岳一宛嫌她喝得太快,「你!牛嚼牡丹。」
哈哈大笑着,孙维从桌边跳起来。
「你不是想租我家的葡萄园?」她一手拔开了“昂首天歌”的软木塞,一手拎起墙边的手电筒,「走走走,我带你去葡萄园里转一转!」
十一月的宁夏山区,夜间的北风吹在脸上,痛得像是一连串的大耳刮子。
就算岳一宛努力裹紧了外套,也只能勉强阻止凛风倒灌进领口,并起不到实质性的保温作用。
但幸好,他们还有酒。还有那支“昂首天歌”。
借着手电筒的光,两个各握一瓶酒的少年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没有人烟的寂静果园里。
「我爹说今年收获的这茬葡萄,种得其实挺不好的。」
孙维念念叨叨地前面说着话,也不管后面那人到底有没有在听,「就是因为卖不出去啊,所以才要酿成酒。当然,酿成酒之后,就更卖不出去了。死循环,无解。」
黑暗中,岳一宛突然停下脚步,俯身抚摸过一株株干枯的葡萄藤——他的动作很轻柔,如同伸手触摸向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些藤都是要拔掉的。」
孙维在前头道,「邻居都说今年的赤霞珠不好卖,早知道就应该种品丽珠,说这种好卖得很。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反正我不信。」
岳一宛皱眉,口吻颇不赞同:「你们是年年都拔掉之后种新的?」
「是啊,大家都这么干!」孙维说,「年年都种同一个品种,根本就卖不出去,那总得想点法子,换个能卖得掉的品种吧?」
「而且我们这儿,冬天冷得很嘞!就算不去拔它,葡萄藤自己也会冻死的,根本活不到来年春天。」
她很是奇怪地看了岳一宛一眼,「你这个人,想种葡萄,却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首先我要指出,种植在寒冷地带的葡萄藤,可以通过埋土保温的方式来让它们安全过冬,我以为这才是种植葡萄的常识。」毫不留情地,岳一宛做出了他的反击:「其次,年龄较大的葡萄藤,通常能够结出质量更稳定且风味更浓缩的果实。一年一拔,一年一换,这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
又是半支酒下肚,孙维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连脚步都东倒西歪起来。
「你这人说话好奇怪,」她嘎嘎大笑着指着岳一宛的鼻子,手电筒的光也一晃一晃地打在这位异乡来客的身上:「你看你,细皮嫩肉的,又没种在地里过一天的葡萄,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比我们更懂种葡萄的事情啊?」
「我可是在葡萄园里长大的!」她大声嚷嚷起来,「别看我现在打扮得这么摇滚,我——」
「我也是在葡萄园里长大的。」岳一宛抱起胳膊,「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吧?」
「你不懂。」
孙维喃喃。
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排排的葡萄架与田埂之间,她说:「我根本就不想种葡萄。种葡萄有什么好玩的?一点也不。」
「我想唱歌!我想跳舞!」
在田里大声嘶喊的声音,惊起了黑黝黝的一群鸟雀。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去大城市!我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她的嗓音嘹亮,一如过去十八年里,在葡萄田间高声歌唱的每一个时刻。
「可是他们不要我啊!我只能回来!我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原先总以为——」
我以为,无论我走到哪里,终归是随时都能回家的。
可我的家,我从小奔跑到大的葡萄园,在这里纵容我唱歌跳舞过成百上千回的、容纳我的眼泪与欢笑与痛楚的家园,怎么突然之间就要没了呢?
家园,家园。
人世间,到底有谁能真正毫无牵挂地舍下自己的家园?
「明明在以前,我从未觉得自家的葡萄园是什么重要东西……但一想到即将失去它,为什么,为什么又会感觉到像刀在割我的心一样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