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风微醺吹过安南城,馨香浮动,花落如雪。
东城袁府,袁因批完账簿,纤长手指轻阖纸页,搁下笔,安静侍立的仆从便如游鱼得活,将书案上成摞的册子搬走。
袁因是府中大小姐,父母恩爱和睦,只得二女,爱若掌珠。袁母体弱,偌大府邸便被袁因接手,行动往来,皆有章法。安南城世家豪族,视袁府大小姐为新妇首选。
毕竟,袁因丰盈窈窕,仙姿玉色,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兼之兰心蕙性,娴静端庄,试问哪个公子郎君能不为之倾倒?
袁因对“名声”这种东西嗤之以鼻,但世道如此,女子就是被“名声”规训教养,她也乐得用一个世俗的“好名声”换取清静太平。
她早悟透了,女子的命运,本该是把选择的权柄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被贤妻良母好名声蒙蔽双眼,去做那辛苦劳作还要被鞭笞的牛马驴。
那些个心仪她的男人,那些个首选她当新妇的世家,他们要的,只是一具鲜活的皮囊,要的是合心的宠物,要的是傀儡奴隶,要的是名为贤妻良妇的牌坊,唯独不是要她的“人”。
这道理,她懂,自然也细细教给了亲亲妹子。现下仆从尽退,二小姐袁回手中掐着一把请帖,俏脸如霜,话若喷火:
“去他的新妇首选,个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姐姐在家里多么逍遥快活,做什么要被挑挑拣拣评头论足!春日宴春日宴,算盘珠子都要从城外崩到我脸上。姐姐,你为何要答应去参加?“
袁因横了妹子一眼,素手虚点,柔声细语:“注意言辞。”理是这个理,话也太糙了。
“看看递请帖的这些歪瓜裂枣,张府大公子,天天流连画舫青楼,色鬼一个;周家小郎君,骄横暴躁,动辄打罚下人,暴力狂人;许府三公子,身子骨弱得和小鸡仔似的,银样蜡枪头;还有这个林大郎…“
袁二小姐顿了顿,握紧拳头恨恨道:“他夫人不过新丧,这就开始找继室了?负心汉!”
看她急的要跳脚,袁因轻轻笑着招手示意她坐过来,馨香柔荑如团团花枝,捧住妹妹的脸,吐气如兰:“笨!男人算什么,值得你生气。我去春日宴,不是为了他们,姐姐我又不是傻子,该害怕的是他们,你怕什么。”
“说起来,小妹呀,阿姐现下确实需要你帮助。”
火气被姐姐浇灭,袁回闷闷问:“做什么?”
袁因地说:“我当天要单独出门,好阿回,单独,隐密,不被任何人发现的……”
“又要我当障眼法!”炸毛小妹重出江湖。
“求求你,善良可爱尊老爱幼从古至今最最好的阿回妹妹…”
袁府大小姐袁因贤名在外,外人并不知晓她还有一门好手艺,乔装打扮堪比易容。这手本事,是六岁那年,小袁因带着妹妹离家出走,意外遇见好心人徐婆婆习得的。
自从有了这本事,袁因如鱼得水,时常乔装出门,小袁回不知被糊弄过多少次后,竟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十有八九能识破她的伪装,袁因只好改用灌迷汤大法,好言哄骗、请求自家妹子帮忙隐瞒。
这次春日宴,袁因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去找个男人。这念头早就有过,直到现在才准备好去做,也是因为她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袁府在安南这地界不算什么高门大户,袁父才能平平,和家族关系一般,能保住口碑有一半靠的是袁因接手袁府后施展手段保驾护航。
她收到暗桩消息,安南王妃准备给世子选新妇,袁家二女也在人选中。这安南王府可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单论这个世子,长的獐头鼠目也就罢了,欺男霸女种种恶行更是罄竹难书。
袁因自己不惧怕任何手段,只是亲人绝对不会如她一般冷静。袁父冲动搞不好会闯祸,袁母病弱再添担忧,病情恶化就很不好了,妹妹袁回本就忧惧婚姻人伦,知晓后怕是更要应激崩溃。
所以她想着,倘若她亲自去找个合适的男人就好了。她不谋心谋情,只谋一个人。有了明面上谈婚论嫁的男子,袁家不必与安南王府打交道,便可避开这场祸事。
这件事,必要她亲自去找寻,她自信眼光不错,袁家也不缺银钱,找一个相貌周正、有手有脚、家在外地、父母双亡的男人,应该不难…吧?
袁因揉捏着妹妹软软嫩嫩的脸蛋,沉迷在丝滑柔顺的手感中,把疑惑甩在脑后。
——
安南城的春日宴一直设在外城杏花林,此处都是百年老树,花开正好。杏林接山,山有庙祠,杏树林中更有一潭碧水,景致甚美。暗香浮动,团团沾满游人襟袖。
安南王府牵头,各家各户自是捧场,有那存心奉承的人家,进到宴会主场地,全是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仆从侍卫守在林外,公子小姐们难得能自由相见,年年催生出许多姻缘。
袁因一身公子打扮踏入杏林,青衫白衣,手握折扇,连身形都比原身长了两寸,一双眼莹亮清澈,任谁也看不出她是袁府大小姐。
她含笑,一路与偶遇的公子小姐们打招呼。
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袁因思忖着他们的身份,脚下不停,边走边看边思量。
行至林中湖畔,一阵风倏忽之间袭卷花瓣,只听得呼啦一声,杏花洋洋洒洒,翩若蝴蝶空中舞。
风卷吹着袁因向前踉跄几步,她仓促垂头,闭眼避开香风花雨,手指攥住衣襟袖口,衣角翻飞,恍若玉兰摇曳枝头。
耳畔传来一阵惊呼,袁因扶住一棵杏树站稳,看向喧哗处。
只见得水边不知何时停伫一名男子,姿容特秀,醉玉颓山,萧萧然如御风踏雪,恍然若仙。真是好俊俏的男人!
袁因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怔怔看着那男子,耳边听到自己咚咚响起的心跳声,一时呆住了。
老天爷!这世上真有人能长在她心上!
“好俊的公子!”
“很是眼生,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你认得吗?”
“看衣着应当有家底,广袖料子带暗纹,像苏城那边来的。”
各家小娘子们凑在一起,团扇半遮,红着脸交谈。
也有陪同男子面有妒色,愤愤不平:
“女子就是肤浅,安南男子应以健硕为美,看他瘦的,那腰太细,一看就弱。”
“就是,眼生得紧,哪家混进来的布衣?”
“若是女子作男装,骨架也太大。真是男人,和女人一般,又有甚好?”
女子矜持看着,不肯上前。男子不忿被抢风头,散发着敌意。
碎语闲言无法影响袁因,她一眼就心跳加快,目眩神摇,这样的男子怎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