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袭一下一下甩着林邑香囊,上面的金镶玉梅花纹镂空铃铛敲打在玉佩上,璁珑作响。
“曹炜怎么知道她是要逃?”赫连袭问。
玉樵说:“那时,闵氏庶出第四子闵碧诗已经先一步逃出雍州城了,曹炜派苏频陀可汗漏夜追袭,可那贼子跑得倒快,云中都护的牙兵追了四个日夜,才在临沧江的山上堵住他,若是过了江,那边就是百越,山深林密,不知要去哪寻他。”
“闵碧诗?”赫连袭眯起眼睛,头顶冷不丁飞过一行大雁,双翅迎风舒展,发出悠长的啸鸣。
六月天,哪来的大雁?
玉樵低头应道:“是,据说闵碧诗的生母乃洛邑胡姬,自小随母亲养在南方,后来也许是闵氏人丁凋敝,也许是闵金台年岁渐长有了舐犊之情,在闵碧诗十五岁时又将他接回雍州,这才相认。”
仿佛一颗滚热的石头落入冷水,赫连袭敏感的直觉迅速捕捉到一个词,他问:“为何是据说?”
玉樵顿了顿,“因为这些全是闵氏余孽的口供,那闵碧诗户籍名册、文牒倒是俱全,他母亲的身份也有考处,是当时洛邑一家很出名的酒肆的头牌。但他母亲生他前在哪里做活,哪个市坊落过户,带闵碧诗南下时,闵碧诗曾在哪个学府里念过书,去过哪些地方,却是不可查的,尤其舞姬流动性极大,年老色衰者很快会被年轻貌美者迭代,那十五年间,母子二人究竟如何过活,恐怕没人知道。”
玉樵说得有道理。
闵氏余孽的供词,赫连袭假借他人之手曾看过,里面有很多疑点。
曹炜派苏频陀可汗追袭闵碧诗后,自己则率羽林军又悄声回了雍州城。
漠北铁勒鬼作战奇勇,却没有统一的内部军制,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军职内务分工并不明确,往往占领一座城后,只留一小支斥候驻扎原地,人数不过二三十,接着便会急攻下一座城。
待攻下整片防地后,大部队才会驻军扎营。
曹炜正是趁铁勒攻打其他属城时,趁虚入的雍州节度府。
那时,闵府大火四起,好死不死,曹炜竟在闵金台书房砚台下发现一张还未焚尽的丁零文书信。
漠北铁勒,又叫丁零人,敕勒人。铁勒人所用文字又称丁零文。
由此,朝廷怀疑,闵金台敌通铁勒。
先前的乍然大捷,不过是掩人耳目,后面的节节败退,则是为了引铁勒鬼突破河西防线,河西一破,箭矢直指京都。
皇帝为此龙颜大怒。
而知晓案情的人都明白,真正让皇帝忌惮的是那封丁零文密信。
三十余年前。
天源十载,东平郡王范施诚于河东起兵谋反,只用一个月便攻下东京府,登基称帝,那时西京城内歌舞升平,竟对谋逆之事觉而不察。
直到范施诚率兵攻下西京,那时在位的皇帝梁茂帝,才在禁军的掩护下匆匆逃离京都。
可怜满城百姓,一夜之内被屠十万,内廷官员皆不能幸免。
自此,由西京为中心,东京为尺轴的举国叛乱迅速波及全国。
这场动乱整整持续八年,其间梁室三次易主,国号也由天源改为元德,直到范施诚因内讧死于亲兵刀下,梁室才重新夺回天下。
范施诚揭竿谋反的地点在河东燕地,范施诚本人也曾被封为燕王,因此这次长达叛乱也称“范燕之乱”。
而那罪魁祸首范施诚,他的父亲便是铁勒人。
且说范施诚已平,但叛乱时勤王的各路藩王、节度使雄踞一方,拥兵自重,成为朝廷一大祸患,各地节度使、经略使、藩王便成了内廷的又一要害。
这次雍州失守,雍州节度使闵金台罪无可恕,偏偏还在闵氏府邸搜出了那封丁零文信。
“丁零”二字已是犯了皇帝忌讳,兼之闵金台身为节度使有通敌之嫌,即使十万亲兵尽命丧铁勒蹄下,闵氏全族仍是皇帝心里一颗钉子。
闵氏族人大都死于雍州战乱,押送回京的除却一些旁支,便只有闵宛南和闵碧诗。
永兴坊上空盘旋着几只大雁,毛色棕白相间,其中一只还留着红尾。
若是细看,则能瞧出,那不是什么大雁,而是安东草原上特有的白鹭豹,比之鹰隼更为迅猛。
那红尾白鹭豹忽地一声长啸,赫连袭望着它,眉眼猛然压紧,剑眉锋利如刃,显得五官更为俊朗。
“准备好了吗?”赫连袭问。
玉樵正琢磨这谁家养的鹰,也不怕让望楼射了去,闻言回头,一脸迷惑地看他主子,呆愣愣道∶“嗯?”
赫连袭嘴角浮出诡笑,“好戏开始了。”说罢一脚朝玉樵胸口踢去!
这一脚看似极狠,一下就把他踹翻了身。
玉樵立马反应过来,忍着剧痛,一刻不敢耽搁,飞扑上前拉住赫连袭衣角,大喊:“二爷!今日内廷设簪花鹿鸣宴,太后吩咐您务必赴宴!”
赫连袭一手推开狱司署大门,转身又一脚踹在玉樵肩头,随后亮出一张四角包金的银牌,左右狱卒皆不敢拦。
“簪花?”赫连袭冷嗤一声,劈头盖脸就是骂:“簪花都是娘们干的事,我一个大男人去干什么?怎么,御史台那群老头拿我当草包来回踢,你个狗奴婢也不拿我当人看!再敢拦,爷现在就送你廷杖!”
玉樵跟个狗皮膏药一样立马黏上来,抹着袖子开始哭:“主子您饶了我吧!都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奴婢不敢不从,刑部不是您能来的地方,快随我回宫赴宴罢!”
赫连袭忍住骂娘的冲动,踩着玉樵的手就往狱司署里走。
玉樵在后面连哭带嚎,嚷嚷声传遍整个司署,大家都出来围观,却没一个敢上前拦的。
赫连袭,安东经略使庚都王次子,太后的亲外孙,皇帝的好外甥,朝廷内人人皆知的草包,京都里大名鼎鼎的混子,现在还有了官务。
若他以前只担个衙内,游街过市招猫逗狗,顶多被平康坊里的妈妈姑娘们在
骂一声“混账”。
而现在他是个带官衔的混子,上到东府内阁,下到管瓜果蔬菜的司农寺,见他都避之不及,生怕他作死作到自己头上。
赫连袭持着银牌,在狱司署一路畅通无阻,来人纷纷低头唤∶“见过二公子。”
“赫二爷来了。”
“下官见过二公子。”
赫连袭昂首阔步,蹀躞带上的珍珠禁步甩得叮呤当啷,一副无赖样,抬手就要推开讯房大门。
门口挎刀侍卫赶紧上前拦他∶“二公子,大理寺来人了,里面正审着要犯,无关人等皆得回避。”
“你叫我什么?”赫连袭挑眉看他。
侍卫低下头,恭敬道∶“赫中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