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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自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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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最终没有直接问出这些可能让气氛变得尴尬的问题,但是埃尔维斯显然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是的,安,我来自肯塔基州。”他坦然承认,“你一定知道,肯塔基在南北战争中是个边境州,内部充满了分裂和矛盾。这种分裂和矛盾,其实一直延续到今天,以各种不同的形式。”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种无奈:“我们宣称,我们正在为自由和民主而战,反对纳粹德国那种基于种族优越论的邪恶暴行。但如果我们对自己国家内部存在的种种不平等和歧视视而不见,那我们的宣称又有多大的说服力呢?这是一种痛苦的矛盾,也是一种必须正视的现实。”

“肯塔基州有它淳朴美好的一面,但也有它固执和落后的一面。我生长在那里,既热爱那片土地,也为它的一些现状感到忧虑。”埃尔维斯继续说道,“《排华法案》是我们历史上一个不光彩的污点,它违背了美国‘人人机会均等’的承诺。而现在对非裔的种种不公,更是对林肯总统所维护的‘人人生而平等’原则的持续背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远处。

“有些持有偏见的人,可能身居高位,甚至可能和我们并肩作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偏见就是正确的,或者可以被容忍。这场战争,或许能让更多人清醒地认识到,基于种族、信仰或出身的歧视和仇恨,最终会把世界引向何等可怕的深渊。”

“我个人相信,”埃尔维斯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我们这一代人,在经历了这场全球性的灾难之后,有责任去推动一个更公正、更包容的未来。不仅仅是在国际上,更重要的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内部。否则,我们所付出的巨大牺牲,意义又何在呢?”

“你会觉得自己太高尚了吗?”林安突然开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现在,一提起种族平等,就会有人用那种腔调说,‘哦,看来你是打算把你的女儿嫁给黑人了’。”

她往前走近一步,看着他,“你会为了平等而战斗吗?用你刚才说的那种,‘果断而必要的行动’?”

埃尔维斯转过身,正面迎向她的目光,表情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阳光勾勒出他年轻军官的挺拔轮廓。

“安,”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比刚才更添了几分郑重,“我学了四年法律,又拿到了罗德奖学金去牛津深造。我的父亲是肯塔基州的法官,我的祖父也是法官。如果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回到家乡,或者去任何一个大城市,做一个受人尊敬、收入丰厚的律师,过非常安逸的生活。但是我辅修了中文,我选择了参军,来到了这里,现在和你站在一起讨论这些。”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笑了笑:“我不会否认,这里面很大一部分驱动力,是我喜欢被称作‘少校先生’。”

“但是,也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源于一种信念,安。一种相信我们能够,也必须做得更好的信念。相信这个国家在立国之初写下的那些伟大词句,不应该仅仅是挂在墙上的漂亮口号,而应该实实在在地成为每一个公民都能感受到的现实。”

他直视着林安的眼睛,继续说道:“你问我是不是觉得自己太高尚?我不觉得这是‘高尚’,安。这更像是一种底线,一种对自己所受教育和所处位置的责任。如果明知何为正确,却因为害怕被人嘲笑,或者因为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而选择沉默和退缩,那我们和那些我们所鄙视的懦夫又有什么区别?”

对于林安提到的那种粗鄙的诘难,埃尔维斯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至于把争取平等的公民权利和个人的婚姻家庭选择这种私事混为一谈——那是那些既无法否认平等本身的道义、又不愿放弃特权思想的人,最喜欢用的混淆视听的低劣手段。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每一个人,无论他的肤色、种族、信仰是什么,都应该在美国的法律面前享有同等的尊严、同等的机会和同等的保护。这是原则问题。”

“所以,你问我会不会为了平等而战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是的,我会。在我宣誓效忠的宪法之下,在我所受的法律训练的指引下,在我未来的每一个岗位上,尽我所能。这不仅仅是为了那些被不公正对待的人们,也是为了这个国家的灵魂,为了让‘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名字,真正名副其实。一个内部充满歧视和分裂的国家,不可能真正赢得世界的尊重,也不可能长久地保持强大。”

(注:历史上,作为肯尼迪政府的国防部长,埃尔维斯·斯塔尔于1961年曾调动亚拉巴马州国民警卫队,废除阿拉巴马大学的种族隔离措施。)

“哦,埃尔维斯——”林安感到一股热流冲击着她的心。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任何夸张的赞美,都反而会稀释掉这份纯粹的、几乎让她想要落泪的感动。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由衷地感慨道:“……你真是一个爱国者。”

埃尔维斯笑着眨了眨眼睛,语气也轻松了些:“谢谢你的赞美,美丽的小姐。”

林安被他逗得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阳光正好,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那我呢?我是一个爱国者吗?她忽然这样问自己,心头沉甸甸的。刚才因埃尔维斯而涌起的激荡尚未平息,另一个更迫切的困扰又浮了上来。

她感觉到一阵冲动和迷茫交织着,驱使着她,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埃尔维斯,假如你是我——一个身在盟国军队中服务的军官——你会不会告诉自己国家的外交部长,他的盟友们正在秘密讨论一项与他的国家休戚相关的重大战略,一项他本人却被蒙在鼓里的战略呢?”

埃尔维斯停下了脚步。他们正站在林肯纪念堂前的台阶下,身后是长长的倒影池,池水映着方尖碑的影子。一些游人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带着轻松的谈笑声。没有人知道,这对年轻的异国军官,正在讨论的,可能牵涉到这个世界上最机密的会议。

也没有人看出,这个年轻的中国姑娘,此刻在对上司的承诺、个人的职业操守以及对祖国的责任之间,正经受着多么剧烈的内心挣扎。

埃尔维斯知道,她所说的是这两天的三叉戟会议。她所指的就是宋子文。她的指向太过明显,以至于他立刻就明白了她两难的处境,和内心的挣扎。

埃尔维斯并不单单把林安看作同事。他很早就读过她在《时代》杂志上发表的题为“我们为何而战”的系列专栏文章。那些充满激情与理想主义的文字,正是最初吸引他、让他带着几分好奇与敬佩,在众多选择中最终决定前往中国服役的原因之一。

他一直觉得,像林安这样心思敏感细腻、富于同情心的作者,固然有足够的能力去胜任重要的文书或联络协调工作,但若要她长久地沉浸在纯粹的事务性、甚至不乏权谋倾轧的政治漩涡中,对她的天性而言,未免太过压抑和残酷了。她骨子里并非一个精于算计的律师,或者一个长袖善舞的官僚。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谚语:“Some birds are not meant to be caged.” (有些鸟儿,天生不适合被关在笼子里。)

他没有回答应该告诉,或者不应该告诉,而是看了看她。

一直看到林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也许他要去找魏德迈将军告密了,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告诉宋部长呢。

林安那瞬间闪过的决绝,像一根针刺痛了埃尔维斯。他看出她误会了自己的沉默,也敏锐地察觉到她那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安,”埃尔维斯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强行打断了她危险的思绪,“我无法替你做决定,也没有人能替你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因为一时的绝望或愤怒而做出仓促的、可能让自己陷入更大困境的行动。”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这份郑重的告诫传递到她的心底。他知道林安很聪明,她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他在提醒她,也在暗示她,不要轻易涉险。

林安慢慢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可是,不知为何,她却因为他消极的暗示而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悲伤——

‘埃尔维斯是爱国者,戴军长也是爱国者,他们都有自己信念和为之奋斗的方向。难道倒只有我,要做一个循规蹈矩、只求无过的“忠臣孝子”吗?魏总对我,固然有知遇提拔之恩,可是我的志向又是什么呢?难道我在世上,注定要做一棵随波逐流的浮萍,对什么事情,都可以用“非我也,岁也”来推辞吗?’

埃尔维斯转开话题,指了指不远处的台阶:“我们上去看看林肯总统吧。站得高一些,或许能看得更远,心里也能更开阔些。”

林安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边,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高大的廊柱在他们身边投下长长的阴影,纪念堂内部的光线显得有些幽暗,正中的林肯坐像在静默中透出一种威严与悲悯。

林安仰望着那张在幽暗中依旧清晰可辨的脸庞,望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默默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关于她自己,关于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决定。

埃尔维斯一直留心着她的神情。当他看到林安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决绝而平静的表情时,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她做出了决定。否则,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在问出那个危险的问题后,如此迅速地平静下来,那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坦然,却也因此更让他感到不安。

那种想要保护她的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从她自己认定的、在他看来或许是万劫不复的道路上拉回来。但他伸出的手在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又变成了一个轻柔的、阻止的动作。

“你真的很傻,安。你知道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可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如果你能继续留在魏德迈将军身边,以你的方式影响他,比告诉你们的外交部长要管用得多。”

“你说的,也许都对。”林安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铺满灰尘的石阶上,“可是,埃尔维斯,那是我的国家理应知道的事情。我没有权力替我的国家做出‘需不需要知道’的选择,也没有权力因为个人的安危,就去衡量这份情报的‘轻重’。”

她的目光从埃尔维斯脸上移开,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缓缓向前走了一小步,更靠近了栏杆。

她抬起头,仰望着在高处幽暗光影中愈发显得宏伟的林肯雕像,喃喃自语,像是在问那石像,也像是在问自己:“我是谁呢?我不过是一个翻译,一个机要秘书,一个身在异国军中的中国人……你说,也许将来,在更重要的位置上,我的存在,会对我的国家更有价值。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如果我选择沉默,我觉得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存在,不仅没有价值,甚至……反而成了一种起反作用的价值。”

她的话语在寂静中飘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清醒和绝望。

“所以,你会告诉他,是吗?”埃尔维斯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他紧紧盯着她的侧影,试图从她那看似平静的姿态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林安缓缓转过头,原本望着雕像的目光落回到埃尔维斯脸上,那眼神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洞悉一切的冷然。 “如果我说是,你会去告发我吗,斯塔尔少校?”她平静地反问,语气无波无澜。

她的声音变得很冷,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距离感,一点儿也不像刚刚那个会因为历史而兴奋、会和他开玩笑说“这里能看见南方军队吗?”的姑娘了。林肯纪念堂内高远空旷,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在巨大的廊柱间低低回荡,更显得此刻的对峙分外清晰。

“我不会。”埃尔维斯没有丝毫犹豫。

林安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那就暂时相信你吧。”她很自信地看了埃尔维斯一眼,“就算你现在去告发,也没有证据的。”

埃尔维斯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前两天在书店无意中翻到的一本准备买来送给小侄子的儿童读物,《小王子》。里面那朵虚张声势的玫瑰花也是这样,明明脆弱,却偏要故作凶恶地说,“我可是有四根刺的,一点也不怕老虎。”林安此刻的神情,竟有几分相似。

埃尔维斯沉默了几秒钟,脸上的苦笑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不容置疑的认真。大厅穹顶投下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

“安,”他顿了顿,开口道,“我有别的办法。”

林安一怔,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解:“别的办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埃尔维斯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不要去见宋部长,不要试图传递任何消息。什么都不要做。”

“你凭什么——”林安有些恼怒。

“凭我相信你刚才问我的那些问题,不仅仅是为你自己,也是在探寻一种正确的、或者说至少是更不坏的行事之道。”埃尔维斯打断了她,他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却并非粗暴,“也凭我不想看到你,因为一时的热血和信息不对称,而把自己置于无法挽回的险境。”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但决心未减:“有些事情,由你来做,目标太大,风险太高,而且很容易留下痕迹。但我或许可以尝试用更……迂回和安全的方式,确保某些重要的声音,不会完全被忽略。”

“你?”林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帮我?或者说,帮我们?”她不明白,他一个美国军官,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

“我说了,安,这场战争之后,我希望看到一个更公正、更包容的世界。这不仅仅是指国与国之间,也包括盟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埃尔维斯松开了她的手腕,但目光依旧没有移开,“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一本好书,还没有写到它最精彩的章节,就因为作者的鲁莽而被迫中止。”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安抚,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决断。纪念堂内很高,穹顶将外面的喧嚣隔绝了不少,只余下一些游人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光线从高处的天窗和敞开的入口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迎着林安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所以,相信我这一次。不要做任何事,至少,在听证会之前,什么都不要做。好吗?”

“可是,你怎么才能……”林安仍是满脸不可置信,声音都有些发飘地问。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殿堂里巨大的林肯坐像和他所代表的肃穆。

埃尔维斯做了一个示意她不必再问下去的手势:“我想,有些事情,具体的过程如何,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补充道:“至少,在听证会之前,你最好都不要知道。我只能说,我和我的家庭,在华盛顿这边,还算认识一些能够说得上话、也信得过的人。”

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之后,等事情过去了,如果我们都有机会的话,我会把能告诉你的,都慢慢告诉你。”

林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又像是要不听使唤地从胸腔里跳出来,砰砰直跳。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用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平静,

“好,埃尔维斯。我会等到听证会的时候。”——无论如何,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按照自己的判断去行动。

——————

三天后,杜鲁门委员会的听证会改期。而宋子文,出现在了三叉戟会议上。斯塔尔少校每天按部就班地整理着来自全球各大战区的简报,对林上校关切而质疑的目光,视而不见。

“回中国再说。”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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