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联络处俱乐部的舞会正酣,音乐声、谈笑声与舞步摩擦地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麦克鲁参谋长被一位活泼的女伴拉走之后,原本围在林安周围显得有些拘谨的年轻人们立刻活跃起来。
他们大多是林安当年一手筹建并担任首任处长的中国战区翻译处(后改组扩大)的成员,不少人出自西南联大,林安这位“林学姐”在他们心中,依旧有着特殊的地位和威信。
这次舞会规模不小,不仅是重庆本地美军机构的译员,连远在昆明、成都甚至更偏远招待所的一些译员也因公事或轮调恰好在场。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很快便围着林安,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林学姐,你是不知道昆明ITC(美军步兵训练中心)那边有多折腾人!”
刚从昆明调来的杨文昭率先开了腔,说了一件趣事,“每天八点就吹起床号,我们那批译员,早上总是起不来床。带队的国军军官气得跳脚,说我们大学生兵纪律涣散,可又拿我们没办法。后来每天ITC的负责人赵少将亲自出马,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挨个儿去敲我们的房门。”
旁边有人哄笑起来,插嘴说,“大家心里就烦这个赵少将,有人说闲话是赵夫人年轻貌美,晚上不让赵少将睡觉,他憋着火没处发,只好早上来折腾我们!”
林安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对黄色笑话一向接受度很低。
杨文昭接过话头:“然后他就我们所有人叫起来,在操场上罚站晒太阳,问是谁带头赖床、谁在背后编排他夫人的笑话。说不指认出来就不准走。结果谁也不吱声。最后赵少将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我们说,想到将来国家就要交到你们这样一群大学生手里,他真想放声大哭!说完扭头就走。那次我们就没吃上早饭。”
林安瞪了他一眼:“你们ITC这帮家伙真是不像话,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等着,回头我就跟魏总建议,把你们这批刺儿头全从ITC调出来,派到各军的联络组去,专门查贪污去!”
“查就查呗,正好在ITC也闲得慌!”杨文昭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旁边一位名叫陈蜀龙的译员接过话茬,他是从昆明招待所过来的:
“学姐,说起查贪污,昆明那边才叫热闹呢。别的先不说,光是招待所的食品采购,里面的回扣就够吓人的。还有那些美国黑人士兵,军饷刚发下来,花钱如流水,喝酒嫖妓,一个月的六七十美元一晚上就能挥霍一空。招待所旁边都快形成一条黑市街了,从军毯、罐头到军靴、香烟,全是GI(美军公发品)的东西。”
杨文昭又想起一事:“对了,前阵子何部长(何应钦)还去ITC视察过一次。看到我们见到他也不敬礼,就批评我们生活太西化。结果我们当中不知哪个胆大的说‘西化总比腐化好’。我们都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结果他愣了一下,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你说怪不怪?”
“敬个礼怎么了。”林安老气横秋地说,“我看见何部长十米之外就开始敬礼了。”
大家哄堂大笑。
陈蜀龙说:“哪个将军值得敬佩,我才敬礼。就凭他是个上将,又怎么样?我的手长在我自己身上。一副奴才样子才叫人笑话!”
这些大学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高级军官反过来要怕他们几分,出点什么事情,轻轻松松就能通天。
什么空额、贪污、皇帝的新衣,被他们看见了,马上就会大声嚷嚷出来,全是一群缺心眼子。
跟他们吵架,那真是踩到狗屎了。
但她所依仗的,也正是他们的骄娇二气。
“咱们要查国内的贪污了吗?”有人颇为摩拳擦掌地说,“我听驻印军那边的同学来信说,驻印军的军需现在可都成清水衙门啦。什么时候也查查昆明的美军一条街?”
林安摆摆手:“盟军那点子破事,倒卖点毯子被子、香烟罐头,算得了什么?花的又不是你的钱。只要不把飞机大炮、武器弹药拿去卖,活跃下经济也是无所谓的。”
她语气一转,变得严肃起来,“联络组的职责是沟通中美、协调军务,顺便盯紧那些真正会动摇军心、影响战局的大案要案,比如军火走私、通敌泄密。至于其他的,人家早上起不来床也好,晚上出去花天酒地也好,只要不影响战斗,就无所谓。你们也别太大惊小怪了。”
这时,一个面带风尘、显得有些憔悴的年轻人挤了过来,是王先健。他苦着脸对林安说:“学姐,我可算找到组织了。半年前我被分配到兰州空军招待所,可等了大半年,连个美国兵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就给处里打了个报告,说那边没任务,然后自己想办法回来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林安,“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第一期第八名,你给我分的组。”
林安不记得。但她接着问,“怎么回来的?”
“自己掏钱,找了个黄牛,坐货运火车回来的。那车一路走一路坏,坏了就修,修好了再走,走走停停,光在路上就颠簸了一个多月,坐的是硬板座,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好不容易到了重庆,累病了好几天,身上的钱也花光了……”王先健越说越委屈,“学姐,您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吃饭?再帮我问问处里,我这算擅离职守吗?还能不能安排个工作?”
林安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也有些无奈。她哪有钱?但虽然没钱,身处她这个位置,还不能合情合理地解决学弟的问题就是笑话了。
她写了个条子,递给王先健:“你拿着这个,去找设在重庆的写作组负责人查良铮先生报道,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先在他那里挂个名,算是临时工作人员。然后让他帮你办手续,走官方途径搭乘运输机去昆明,找现在的翻译处处长赵梦醒。让她重新给你安排个工作岗位,顺便给你预支几个月的工资。”
王先健接过条子,感激得连连道谢。
说到预支工资,旁边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学姐,说到工资,我们这延迟发放简直是家常便饭!我上次被派到贵州一个偏僻的观察哨,跟着美军小队待了足足四个月才回来,回来后去领工资,财务那边居然说要再等下个月!虽然说跟着美军吃喝不愁,但这工资明摆着是被咱们某些领导拿去周转做生意或者放贷了吧?”
林安皱了皱眉,这种事她也有所耳闻,但是这怎么管?要让人家追到贵州山里去发工资?现在又没有互联网。要说发到银行账户——谁去存?营级军需官?那麻烦的,还不如让他拿去放贷呢,至少之后追究起来,可以枪毙他一个就行。
她只能不置可否地挥挥手:“差不多得了,你人在外面几个月,他们就算想给你发,也找不到你人不是?”
跟那抱怨者同去贵州的一位译员却笑着补充道:“其实也没那么惨。我们从昆明出发时领了不少压缩饼干和罐头作为路上口粮,结果发现一路上兵站都有饭吃,根本用不着。到了贵阳,我把那些口粮全卖给当地人了,还小赚了几百块钱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林安听着这些,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这个时代,国家机器的运转实在谈不上精密严格,到处都是管理的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