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秘书笑了笑，“八百多度。”

林安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张秘书也就离开了。

黄山官邸静得出奇——若不算那林间枝头的鸟鸣。唧唧啾啾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有人在枝叶间悄悄说话。春天的风轻轻掠过，吹得窗外新抽的嫩叶微微摇曳，那些看不见身影的小鸟却仿佛藏在绿意深处，让整座官邸在这交错的光影与鸣响中，透出一股清新而生动的气息。

林安望着窗外出神，想到那个同样高度近视的人。

这几个月她在驻印军轮值，住的最久的是新七军——被那件贪污案倒霉催的，其次就是新六军——她生病了。

在新六军住着，不只是湖南话日益精进，她的心也像初春破土而出的青草，悄悄地、倔强地疯长起来。有时候她甚至盼着自己烧的重一些，这样军长就会来看她了。

但是军长对她的眼神，总是隐藏在镜片后面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他很常笑，可奇怪的是，每当他的目光——那双透过镜片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睛——真真切切地落在林安身上的时候，过后她都无法清晰地在脑海中重构他那一刻的确切表情。是专注，是礼节性的关切，还是仅仅是上级对下属的随意一瞥？

她总也记不清他的表情。越是去想，他的身影就越是模糊。

可是总是像这样飞来一笔似的，她真的完全没有主动去想他——可是听见湖南口音、看见圆圆的眼镜、哪怕是抬头看到重庆极为难得的晴天都能让她想到印度高原上辽阔的天空，和那湛蓝天空下他的影子。

“小林，等了多久啦？”宋美龄进了客厅，打断了林安的思绪。

林安下意识地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她站起来笑着说，“没有多久，刚到。”

另一个年轻姑娘随着宋美龄的身影进来，对她笑了笑，带着些广东口音与她打招呼，“林小姐！”

原来她就是陈香梅。宋美龄与陈纳德交好如兄妹，这位陈香梅进来登堂入室，她也就格外照顾了。

林安与陈香梅互通过姓名，难免互相吹捧几句，话就又转到魏德迈述职上。宋美龄倒没有给林安什么密码本，只是说有空多给她写信。

“前日在卡萨布兰卡会议定下的反攻仰光计划，委员长一直很关心，但恐怕夜长梦多。”宋美龄有些怅然地说。

又笑了笑，“不过美国到底对我们还是友好的，上个月刚废除了不平等条约，废除《排华法案》的讨论也进行的很积极。只是英国可恨，尤其在香港上不肯放手。这一点子文也是费劲了心思。”

林安点点头，“魏德迈将军也一直在推动反攻仰光的事情。不过我这次来，主要还是带几篇稿子给您看看。”她不欲在军国大事上讨论，尤其是没有魏德迈的授权的情况下。

“那个是小事。”宋美龄说，她拿出一张支票，“跟着魏将军行动，固然吃穿是少不了，但是应酬、服装，我想他是操心不到。这是我自己补贴你的，不算侍从室也不算大使馆。”

林安下意识想要推辞，但知道推辞了恐怕像是要划清界限似的，宋美龄一定不高兴，于是道谢收下。

宋美龄便高兴起来，说，“给我写信有时候时间久，有急事的话可以联系大哥。这是他在纽约的地址和电话。”又说，“你见过子文，是不是？”

林安很不好意思地说，“见过……之前有次舞会，差点把宋部长的脚踩坏了。”

宋美龄和陈香梅都笑了起来。

三人又一起读了一会儿经，做了祷告，便散了。

宋美龄没有要求林安做任何事情，只是给了她钱、支持和温言鼓励。但就是这样，比商震的要求更加难以拒绝得多。——没有要求，如何拒绝？林安捏着这张支票，知道宋美龄做的妥帖，就是魏德迈也不会说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更多的是在建立关系。如果建立了信任关系，也就无所谓要求，而是不言而喻了。

就像魏德迈也从来没有明令过她保密，可是林安难道不知道吗？

“林小姐，您这样年轻有为，真是令人佩服。”两人同车返回美军办事处的路上，陈香梅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好奇打量着林安，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您跟魏德迈将军……是不是经常在一起共事呀？”

听着这话，尤其是从陈纳德的女友口中说出，林安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让她不太舒服的探寻意味。

不过，想到对方与陈纳德将军情投意合，林安也不便说什么酸话。

她只是淡淡一笑，说：“那倒没有。我多半在加尔各答，魏总一般都在重庆，难得碰面。”

陈香梅吐了吐舌头。她比林安还小五岁，才刚满二十，说话间还有股未经世事的天真，“我总觉得女孩子要报国，比男孩子难太多了。我家里一直想让我去美国，是我自己坚持留在国内，仗着英文好，才在报社混到个记者的职位。”

林安微微一笑，点头附和，“确实不容易。”

陈香梅见她似乎对此话题兴致不高，便很自然地转了话头：“对了林小姐，今晚陈纳德将军在俱乐部那边有个舞会，我听他提过，您以前和飞虎队的飞行员也都很熟悉，不如一起去热闹热闹？”

林安想了想，晚上确实没什么要紧安排，对方又如此热情，便微笑着应承下来：“好啊，那到时候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