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春,以工部侍郎元稹守本官同平章事,以河东节度使司空兼门下侍郎裴度守司徒、平章事。
而在一旬之前,尚未正式任命的日子里,李恒却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元稹带着新作的诗稿跟着传召宦官入大明宫,本以为只是如往常一样叫自己来献诗,谁知自己前脚刚迈进延英殿内,身后的殿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元爱卿!快来快来!”
李恒兴奋的叫声自屏风后的内殿中传来,听得元稹不由得一哆嗦。他没有进入内殿,而是在御座前臣子该站的地方规规矩矩行礼请安。
“叫你来就来,啰里吧嗦的。”李恒不耐烦地令侍宦将他拽了过去,“赶紧把衣裳脱了试一试。”
“……”元稹眼前正是一身贵气逼人的毳冕冠服,玄衣纁裳的一经一纬间似是织入了非同寻常的丝料,望之似有水波一般的光彩,那七旒冕上的簪导也不像制式中本该使用的角簪,更像是天子衮冕上的白玉簪。
“陛下,这于礼不合吧?臣尚未拜相,如何能行此逾制之举?”
“什么逾制不逾制的,要你穿你就穿扭捏什么呢?这可是朕特意令人为你元相国一人打造的,世间绝无仅有,穿在卿身上,定能……”
李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将目光反复在这人的脖颈、腰际逡巡。这么纤长的身量,这般俊逸的面庞,在褪去急躁与冒失的稳重年岁里,怎么就这么耐人寻味、怎么品也品不够呢?
就合该以最华丽的衣料最名贵的金石相配嘛!
这不就和,世间绝顶的美人,只能为天下九五之尊所拥有,一个道理嘛?
“臣不敢。”
元稹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莫说这衣冠上的用度绝不是自己这个品阶能染指的,哪怕它就是一身规规矩矩合乎制式的三品朝臣毳冕,只要拜相制书一天没下来,自己就仍只是个工部侍郎,半分僭越不得。
“这么点小事你也要抗旨?”
李恒不耐烦了,示意一旁的侍宦直接动手去扒他衣服。后者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连忙一边挥手呵退一边护住腰带,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几个侍宦一拥而上,根本招架不住。
“臣罪该万死,担不起陛下厚爱,若今日执意如此,不如杀了臣!”
“你喊呗,喊大点声,”李恒丝毫不为所动,抱着手一边旁观一边慢条斯理道,“朕才不信你会为区区几件衣裳寻死……哦别忘了这儿可是延英殿,随时有外臣进见,爱卿若非要引来不必要的好奇……朕也没法子。”
闻言,元稹瞬间哑了火,正当他竭力思索对策时,屏风外忽然又多了一个侍宦的身影,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裴司空、白舍人殿外求见。”
就这么一瞬间的空当,那身三下五除二脱下来的旧衣裳被一个小宦抱着跑出了老远。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恒略一蹙眉,有些扫兴,随即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鬼点子,立刻亢奋地朝那侍宦大声道,“来得好!快叫他们进来,替朕,哦不替元相公掌掌眼,看看这衣裳……”
“……”
元稹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
裴度和白居易一前一后朝李恒行了礼。
今天本就是裴度还朝后第一次入宫进见的日子,恰巧碰到白居易来送奏表,就与他结了个伴。见李恒亲自跑下御座相迎,两人都有些出乎意料,还未及开口说半个字,就被一左一右热情地拉了一把。
“刚好二位都是眼光不俗之人,想必也对衣装有所独到见解,”他乐颠颠地回头冲屏风后一喊,“元爱卿!元微之!快出来给你的好友见识见识!”
“微之在这里?”
两人茫然地对视一眼,俱是一头雾水。
此时此刻屏风后的元稹已经要疯了,方才自他们求见开始,自己就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身边负责更衣的几个侍宦动作麻利得很,三两下就把那件袍服裹在了自己身上,李恒这个活祖宗也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当着白居易和裴度的面这么一嚷,这下可好,装死都没得装。
衣冠秩序何等重要,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僭越和失礼,哪个罪名更大?
元稹打定好主意,飞快地动作了一番,随后走了出去大大方方同众人行礼打招呼。
于是乎,面对眼前出现的这个只穿中衣、鬓发乱成麻的人,君臣三人脸上的神情各有各的精彩——
白居易只望着他短暂地愣了愣,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饶是自己与微之再心有灵犀,仅此一时半刻也无从知晓他这么做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道理;裴度则是由惊转怒,脸上一片铁青——早先与这人结下的怨暂且不论,现如今这副模样来见人,是在羞辱谁?当着天子的面,他目中无人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只有李恒在单纯地惊讶着,“哎哎哎,你怎么给脱了!”
“难得与裴司空相见,臣有许多话想与之相谈,闲杂之事还是暂且放在一边。”
“闲杂之事?”李恒诧异道,随后赌气般地咆哮起来,“好好好,朕的事都是小事,你们都是做大事的!”
“陛下的事如何是小事?”元稹深吸一口气,不得不与他讲起道理,“河北前线未定,深州尚在王廷凑重围之中,韩侍郎与牛使君至今毫无音信,裴司空所言一字一句皆与大唐命运前途息息相关,国事便是陛下之事,如何能称之为小?”
“那身袍服于臣而言有千钧之重,陛下厚爱亦是,臣的身份不过一介侍郎,若贸然受之,非但于礼法所不容,对裴司空与白舍人也不尊重。”他顿了顿,见李恒久未答话,便问道,“陛下可以把臣的衣裳还给臣了么?”
这般苦口婆心,也不知能被听进去几个字。
“行了行了,来人,把衣服给他!”
理全让他占了,朕的一番苦心,简直不如拿去喂狗!李恒气急败坏地从侍宦手中抓起衣袍往地上一扔,“朕今日心情不好,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说罢,猛地一甩袖子朝内殿走去了,空阔的正殿中只余下他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