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来,杨柳染翠。
翰林院距离右银台门不远,又紧邻着左藏库,果真如乐天所说,出了那道院门就热闹非凡。
这天是元稹初来翰林院的日子,他凭着记忆中白居易详尽的介绍,轻车熟路穿过学士们宴语的西垣小楼,找到了那棵紫薇树,就好像已经来过千次万次一样。记得白居易曾和自己抱怨过,这棵紫薇树非但矮小,枝叶还稀疏,也不知是不是在吵吵嚷嚷的翰林院中不得清净,远不如中书省的那棵高大健壮、枝繁叶茂。
他假意嗔怪,若非在翰林院中把事情吵个明明白白,又何来丝纶阁下的紫薇郎们安安心心与笔墨为伴,独享黄昏胜景呢?
那在下从今往后的好日子,可就全仰仗元学士喽。白居易举着笏板朝他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礼,偏生眉眼弯弯的,脸上的笑收也收不住,这个礼就无端显得不太正经,多出几丝旖旎的情调。
元稹望着眼前的紫薇树出神,心思已不知飞哪儿去了,也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
“微之!”李绅出口一叫,跃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肩,“你这个人平日里对赏植的外观要求不知有多高,怎么现在倒被这棵平平无奇的紫薇抽了魂去?”
李德裕跟在他身后,虽不像他兴奋得如猿猱一般扑上去,可面对着新同僚的到来,那上扬的眉角与轻快的步调无不显露出他心中的喜悦。
两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约而同赞叹地点点头。虽说寻常人靠衣装,元稹的形貌不算寻常人,对他而言通常是衣装靠人,可也不得不承认这身紫袍实在提人精气神,穿在他身上恰如璞玉镶上了金边,贵气却又内敛不张扬。
“公垂,文饶,”元稹也欣喜非常,“能与二位共事,幸甚幸甚。”
“观你气色不错,近来应是保养得当,可喜可贺啊。”
“我一切都好,多谢挂怀。”
“离开中书省到翰林院,想必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吧?嗯?不过也无妨,反正都在宫里隔得近,串门也方便,你们两个多病多灾的能借此多走走路也算强身健体了。”
“……公垂兄这算什么话,且不说微之作为承旨学士何其忙碌,白舍人在中书省同样身处要职,哪里能将皇宫当做坊间商市一样,说串门就串门?”
“哎呀文饶你别较真嘛,我开他俩玩笑都开多少年了……”
三人叽叽喳喳寒暄一阵,不知是谁提到了李恒,于是话题自然而然拐了个弯。
“微之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李绅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就在你来之前,圣人曾把我们叫过去,说要再想几个新的租税名目。”
“新的?”
“对,在民间已然不堪重负的情况下,非但不减,还要新增。”
元稹眉头一皱,“简直胡闹。”
这个活祖宗,说他半点不明事理吧他还知道这件事不太能见人,得瞒着自己,说他稍懂一些吧又偏偏想了这么一个百害无一利的馊主意。
“国库空虚,看来咱们这位陛下也是真急了,也不知这样能不能令他改掉那些铺张浪费的毛病,从此节俭起来哦!”
“但愿吧。”
今年的入院试如期在二月举行,素有才子之名的元稹不出意料顺利通过了考试,可令人瞠目咋舌的,是李恒在听完白居易亲手拟好的制诰后并不满意,左思右想之际金口一张,在“翰林学士”前直接加上了“承旨”二字。
承旨翰林学士为众学士之首,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一般情况下多由本官宰相的担任,即便元稹在此之前已经做了大半年的中书舍人知制诰,可他的本官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祠部郎中,于是这一看上去随随便便的任命便直接引得人群中一片哗然。
“承旨学士,我……哼!”杜元颖仰头囫囵咽下一杯酒,此刻远离了宫中的繁杂耳目,可算能露些真性情出来,“不就仗着有几分容貌、会写几首诗么?圣人还真是鬼迷了心窍!”
与他对饮的段文昌有些听不下去了,连忙劝阻道,“他人也就算了,怎么连陛下也不放过?一个人升任贬黜与否,陛下自有考量,我们为人臣的可莫要忘了本分。”
“就你是老好人。”他随口应道,心里却仍旧牢骚不断,这位段相国嘴上冠冕堂皇体面得很,不过是把不满强咽下去而已。
“好了,杜兄。”段文昌重新斟满酒杯,几度欲言又止后开口问道,“你说近来国库紧缺,陛下又广招开源之策,那今年的礼部试上会不会考与之相关的议题呢?”
“你在押题?”
“实不相瞒,族中几个子侄即将赴试,在下心里着实替他们紧张……”
杜元颖诧异道,“这有何紧张的,是他们考,又不是你考。实在不行叫他们将各自的诗文拿给钱侍郎看看摸个底,今年他知贡举。”
“可……唉,算了。”
段文昌不知思索了些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随后摇摇头,举起酒杯再与杜元颖一碰,“不日我就要赴西川了,你今后可留心一些,今天同我说过的那些牢骚话,可千万别在宫里一时失言了,尤其你还与白居易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