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就是繁华热闹的坊市,大街小巷满是过路行人的吆喝、嬉笑与争辩,这烟火缭绕的人间就像一剂良药,只看一眼、听一听、嗅一嗅,就能重振在大明宫中遭受摧残的精气神。
“是什么样的曲子,余音绕梁五年不绝,元大才子可一定要让在下涨涨见识!”
白居易难得这样阴阳怪气,听得元稹心头微微荡漾,脸上却仍一本正经,“再好的曲,若无白学士填词相配,也是不成调的,不如乐天……”
“要我填词,润笔费可不少呢,元才子想清楚了?”
“凭我们的交情,白学士就打个折,给个友情价吧?”
“哼哼。”白居易凑上前去朝他衣襟戳两下,“若是你,翻倍。”
“要钱没有,要人有一个,”元稹不依不饶嬉皮笑脸道,“不巧在下囊中羞涩,不如让在下以身相偿?”
他二人动作大声量也大,此话一出,已有路过的行人开始神色古怪地指指点点起来。白居易回过神来一时窘迫,暗道这兔崽子真是十年如一日死性不改,抬手捶他一下,“大庭广众的,要点脸吧元大才子!”
“好了好了不气你了,”元稹笑得够了,半个时辰前在思政殿经历的一切都被抛掷脑后,“在江陵的那五年里我可没什么心情作新曲,想来那晚所吹奏的一定是你曾听过的……无妨,只要你愿意,我们今夜就可以寻个地方,把酒闻笛到天明。”
“差不多了啊打住打住。”
白居易终是招架不住他一副殷勤模样,连忙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随后收敛了笑容,复又有些凝重起来。
“我问过李御史了,是陈少卿把两件案子的原委告诉他的。”
“陈少卿?”元稹诧异,“又是他?”
先是在大理寺帮自己解刘禹锡的围,随后安顿寺正免去了潜在的麻烦,现在又把事情告诉御史台,以致皇甫镈被当众弹劾,一发不可收拾。
“按照他的说法,梦得现在无官无职,要对付皇甫镈只能从坊市到长安县,一步一步告起,远不如由御史直接弹劾来得快,与狠。”
元稹看他一眼,旋即挪开目光,欲言又止。
“嗯?”
“本想问你,猜想他用意如何。”
“那怎么又不问了?”
“因为你不喜欢,”元稹与他并肩走在街上,“揣测人心,从来不是一件舒心畅快的事。”
料峭春寒时节,暖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日之中唯有这晴朗的午后最是热闹。白居易望着满眼忙碌的人影出了神,眼中泛起温热,随后又变得湿润。是啊,他天生洞悉每一分人心与人性,他的慧眼使他总能在一颦一笑之间看透眼前任何人的所念所想,可这样,真的太累了。
元稹懂他,即使一些事情他从未开口,也是这世上最知他、懂他、念他的人。
“可身在长安这个富贵乡,又能有几次随心而为呢。”他抓着他的手不由得紧了又紧,“微之,那个陈少卿终归意图不明,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与他保持距离得好。”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在新帝热火朝天地拔擢官员、举行制诰试的同时,皇甫镈的失势便理所当然成了新朝最合适的祭品。
他出贬为崖州司户参军的那一天,恰逢一场春雨。
浸泡了雨水的土地变得格外松软,马蹄一步一打滑,连带着身后简陋的马车也寸步难行。皇甫镈几乎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就被驱赶上路了,此时此刻身边只有一个老仆,正拼着一把老骨头竭力驱赶那马匹拉动陷在泥里的车,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忍得了这等处境,可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望见前方道路上有一个人。
那人不知从几时起就在那里等着了,似乎正专程等着自己。他一身素衣,神情淡漠,一把唐刀在他手上,隐隐可见出鞘半寸的刀锋处掠过一丝寒光。
崖州,哈哈。
这不正是当年韦执谊去的地方么?
“你……你是何人?”
刘禹锡见皇甫镈一下子如临大敌,只觉得世事荒谬,未免滑稽可笑。他抽刀出鞘,身形快得根本看不清,眨眼间便来到他们近前,那凛冽的锋刃带起一阵劲风,直扑皇甫镈的面门——
后者腿下瘫软,根本来不及叫喊出声,瞬间吓得跪倒在地。
刀尖下,皇甫镈束发的皂巾碎裂成了一块一块,连带着一缕发丝也被斩落下来。他的头发就这样乱糟糟散落在脸上,蓬头垢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刘禹锡忍了又忍,两只手青筋凸起,最终缓缓收刀入鞘,眼中一滴行将欲出的泪倒流进心底。
“你的血,太脏了。”
他撇下一句话,随后走入蔼蔼浓雾,留下皇甫镈仍跪在原地,惊魂不定。
阳春好时节,可在一日赛过一日的繁忙中总是太过步履匆匆,只短暂停留片刻,便有了离去的念头。很快,谷雨到了。
花烛动,新娥描,元家女儿出嫁这一日,天空碧澄澄如洗练过的丝缎,靖安坊两处宅院皆换上了红妆,飞来的喜鹊与彩蝶似乎也被这喜悦感染,停在树梢不愿离去。
已成为知制诰的元稹家中门庭若市,不远处韦绚的宅院同样人声鼎沸,除了两家平日里交往频繁的好友外,许多邻里也上门道贺,于是热闹之余谁也没有发现,一个所有人都相熟的老朋友始终躲在街对面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没有进门。
刘禹锡默默地望着满目红绡。
才子佳人,如花美眷,真美好。
他看了许久,嘴角终于牵出一丝欣慰的弧度,随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盒。那盒中是一双连璧,一个雕凤,一个雕凰,两个形状合起来,正是一个和和美美的满月。
相似的玉璧,他原本也是有一块的。
他悄悄靠近门口的石墩,趁人们忙碌不暇,飞快地将锦盒放在一堆贺礼中,随后又无声无息离开,拐入了一旁的小巷。
时间可过得真快,他想,那样小的孩子,如今也成家立业,将为人夫为人妇了,他们穿上华丽吉服的样子,一定很俊、很美吧?韦执谊这个做父亲的若能亲眼见证儿子的婚礼,想必会欢喜得连飞百盏,一醉到天明。他深叹一口气,打算加快步伐离开,谁知没走几步,就被身后来人出声叫住了。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