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早朝开在了正月丁未,距离先皇崩逝的日子,不过只隔了六七日。
国丧未除,文武百官照例着素服上朝。李恒自宣政殿正北正中的御座上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衣冠是白色的,地砖也是白色的,满目皆惨淡,晃得眼都花了,根本看不清阶下那一张张人脸。
初即位的天子还没来得及组建自己的亲信班子,在一干老臣面前往往只有点头称是的份,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将令狐楚事无巨细的一通禀奏听完,随后便打算伸个懒腰,宣告散朝。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出口示意且慢,随后走出队列。
“臣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李德裕,现欲弹劾门下侍郎皇甫镈,滥用职权、纵侄行凶、谋害朝臣!”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憋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人当众发难了,可偏偏碰上皇甫镈告病不朝。于是又纷纷伸长脖子去瞧令狐楚的反应,可惜他站在前列,只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
排在稍前的元稹不可置信回头望一眼,随后下意识又看了看近旁的白居易,见对方同样露出几分惊讶于疑惑。
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李德裕心中似是愤懑已久了,说着便有些激动,“当年彻查孙燮案的御史裴墐暴死吉州疑点重重,当地监市也已证实,裴墐去世前后的短短几日内也确有长安籍人员出入城,臣请三司协理彻查此案……”
“李御史,别急别急,”李恒自他开口之初便来了精神,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又露出一丝苦恼,嘀嘀咕咕似是自言自语,“那要不干脆,择日不如撞日吧……”
“先退朝,先退朝!那个李御史,你去思政殿等朕一会,元爱卿你也同去吧,唔……要不白员外你也一起吧,知道你俩好,省得到时元爱卿还要费一翻唇舌说给你听。其他人嘛……你们还有谁和皇甫镈有仇的,都可以一块儿来,思政殿大门随时开着,不必等候传召,嘻嘻……”
李恒这番话说得玩世不恭,听者却无不咋舌,除了那几个直接点到名的,哪里会有人当面主动去凑这种热闹?于是包括令狐楚在内,众人登时四散开来,留下元稹和白居易面面相觑。
我真不愿去。
我比你更不愿。
两人一语不发地在对视间飞快完成了一次灵犀相通,随后双双朝思政殿走去。元稹早先把半个月前李恒召见自己的情状同白居易说了大概,但却唯独没提那所谓的两件“大礼”。
如今这位陌生的天子任谁都知之甚少,可寥寥几面之内做的事却十件里有八件令人摸不着头脑,对做臣子的来说,反而不如先帝那样喜怒皆形于色的好应对。
李德裕到得比他俩都快,一进门,就见他仍在极力向李恒解释什么。
“两位爱卿,来来来,”李恒热情地招呼他们上前,“难得与几位久仰的先生一聚,朕呢也算初来乍到,日后许多事情还有赖各位的辅佐,不如朕在此以茶代酒,敬三位一杯?”
三人:……
“或者几位若想赋诗一首也行,一直听闻……”
他话音没落,几人同时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敢问陛下,可是皇甫相国也要来?”
“对,朕怕他称病不起,特地派了轿辇去接他呢。不过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人。”
于是也不再问了,就这样安静等了起来,空阔的大殿上一时间鸦雀无声。李恒等得无聊,干脆同他们唠起了家常。
“朕打算过几日就开制诰试,你们可都得来!”
“白员外早先在翰林待过好几年吧?那会儿朕连太子都不是呢!在卿之文采面前那制诰试倒显得多余了,到时朕看能不能直接替卿等求个免试……”
“李御史自河东归来也快一年了,御史干的可是累活儿,可还习惯?说起来元爱卿早些年也做过,御史台至今还流传着一些关于你的事迹呢,哈哈哈……”
“听说元爱卿过了谷雨就要嫁女了,朕知道几个宫外的角抵杂戏班子,到时都替你请过去好好热闹热闹!”
“……”
“……”
元稹实在忍不住了,“谢陛下厚爱,可臣与小女素来节俭,不喜太过张扬。”
就在这时,内侍来报,皇甫镈已经到了,随后几乎紧接着,澧王李恽也到了。
皇甫镈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好,似乎真的生了一场病。毕竟先帝待他不薄,这样伤心过度的反应,于情于理,倒也是他身上应当出现的。
李恽名义上是李恒的兄长,可此情此景之下根本摆不出半分架子。他行完跪拜礼后并不起身,磕头如捣蒜般声泪俱下道,“陛下初登大宝,实乃可喜可贺之事,臣惶恐之余唯有诚心道贺,愿君恩浩荡,恕臣一时之过……”
“皇兄这是哪里的话,先起来,”李恒大度地伸手将他扶起来,再开口时却仿佛换了个人,“无论什么身份,你始终是朕的兄长,做兄弟的,任何时候都要相互帮衬,不是么。这次叫皇兄来,无非只想确认几个问题,大可不必紧张。”
李恽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皇甫镈,见后者只低着头一语不发,方才点头称了是。
“先帝去时,常年侍奉在侧的吐突承璀不知所踪,皇兄可知其下落?”
“臣自然不知!说来先帝故去,他作为贴身内侍定有照顾不周之责,许是在哪处贪杯忘返……此等废物,陛下定要严惩!”
“哎,好说好说。之前先帝病体堪忧,皇兄进宫侍疾也着实辛苦。”李恒一笑置之,随后话音一转,“去年九月,朕母妃的寝宫后院被挖出几个行巫蛊之术的桐木人偶,好在此事是由母妃与朕亲自发现的,因此并未传至先帝耳中。皇兄你还记得吗,当时对所有进出寝宫的宫人审讯后,他们供出的人,是你。”
听罢,李恽蓦地抬起头。
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却瞒得滴水不漏!
“那自然是因为这件事捅出去无半分益处咯,”李恒将他心中所想尽收眼底,“巫蛊这种东西,千百年来都被玩烂了,一点新意都没有。那时若向先帝告发了,难保不会被曲解成母妃与朕以己为饵,故意陷害兄长,哪怕不被曲解,巫蛊这根钉子也难保不会给先帝留下心结,所以彻彻底底瞒着他是最保险的,而即便你们在眼见事情毫无进展后主动告发,人偶也早已销毁,根本没有半点证据。”
“……陛下想问什么?”
“看样子皇兄确是供认不讳了,那就再没什么好问的,这件事也翻篇。”
他似是站累了,背过手晃晃悠悠走两步,忽然又转头问道,“既然如此,那更早些时候,外界突然出现郭氏全族的风言风语,也有皇兄一份力了?”
李恽闭上眼睛,“是。”
李恒在他面前蹲下,脸上非但不显半分愠色,反倒十分恳切,“皇兄别怕,我们是兄弟,朕不是在问你罪。在这世上能有几个圣贤,谁还没有一时走岔路过呢,这些事情,定然也非皇兄本意。你告诉朕,是谁在背后挑拨天家亲情,差点令我们兄弟不睦?”
“是……皇、皇甫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