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作些诗送进去,”陈章望着北边的琼楼玉宇示意道,“对你有好处。”
随后两人道了别,元稹停在原地,沉默地望着他走远。
不管怎么样,自己也应当去看望一下刘禹锡了。
经过几日的修整,光福坊旧宅院里不再混乱,就连一幅幅治丧的缟素也纤尘不染,一切都过分得井井有条,恍若没有人迹。
元稹被领着来到后院那间熟悉的书房前,仆从就自行退去了。天气阴沉,屋内也没有灯影的痕迹,他伸手正欲敲门,想了想,干脆直接推门而入了。
刘禹锡正抱着膝呆坐在榻上,发丝凌乱得糊住了大半张脸。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半点反应也没有,活脱脱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没有一丝生气。
“那天对不起了,我一时情急,还有令堂的事……节哀。”
元稹知道失去至亲的感受,见他不答话,也不强迫。举目望向四周,只见一片昏暗死寂,刘禹锡平日里明明最喜爱阳光,此刻窗子却全部关上了,唯有几缕刺目的惨白透过罅隙,落在案上一堆凌乱的书稿上。
“吉州长史裴墐,三年前在御史台亲办孙燮案,终为权贵所忌。”不知过了多久,刘禹锡沉沉地开口道,声音沙哑得如同在石上磋磨,“他被贬到吉州不久后,忽然就染上了疫病,随后就死了,他们声称为了防止疫病传染,直接将他的尸身连同住处,一把火烧没了。”
“子厚心有疑虑,可他无法离开柳州,就托人悄悄去吉州打探。找到那处烧焦的废墟后,以酒醋倾洒地面,微之你猜猜,发现了什么?”
他紧紧盯着元稹,忽然大笑起来,癫狂不已,“满地都是血,还有刀剑的痕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个所谓害了疫病的人,却流了一地的血!哈哈哈哈哈……”
“梦得,别这样!”
元稹见状连忙伸手扶住他,既忧心又痛心,他眼睁睁看着刘禹锡大笑不止,笑得泪水都溢出来了,许是被这久违的一滴泪所激,他的笑变作了哭,有如决堤一般,再无从克制。
“也不知子厚是何时知道的,最后那几个月里,他给我的信中分明没有任何异样,他从来没求过我什么,可那次,唯一一次,他求我了,求了我好多件事,连同他的死讯一块儿,来得那样突然。”
“明明在裴墐出事之前,他说他已经没有怨了,他说他好像已经喜欢上了柳州,他说大唐的一沙一石、一花一木都值得他去爱,他还答应我,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可他本就多病,知道了那件事,他活不长的!如此冤屈,叫他如何瞑目!”
“我一定要杀了皇甫镈!柳家两条人命,我要他血债血偿!”
他歇斯底里喊叫着,双目从干涸便得赤红,一拳又一拳重重砸在榻上。元稹不知该作何安慰,只能牢牢扶住他,心中的震动久久挥之不去。
子厚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总是什么都瞒着我,十五年前这样,现在也这样。”刘禹锡抬起头,不远处那堆书稿在泪光中模糊成一团苍白的影子,“那封杜公写给他的信,若非一时大意忘了收拾,恐怕会被他一同带进坟墓吧。”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封摊开在最上边的信果然不是柳宗元的字迹。
杜佑竟给柳宗元写了一封信。多年前那个在生命尽头的老人,想到的,居然是一个自己从未待见过、离经叛道的一个后辈。
可元稹无暇去细看信的内容,他必须要冷静下来。
“你不能去招惹皇甫镈。”他狠下心来强迫刘禹锡正视着自己,“他手握度支大权,淮西、平卢两地尚有大军在外善后,要是将他逼得急了,勒令消兵事小,倘若直接断了军费,后果不堪设想。”
刘禹锡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一般。
“而且……你可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裴墐确为皇甫镈所害吗?”
“微之?”他睁大双眼,似是在努力看清眼前的人,“佞存真妾妇,谏死是男儿,这是你自己说的,不是吗?”
“怎么……元御史,哦不,元员外,也学会了见人下菜,畏权惧贵?”
“不是的……”
刘禹锡偏过头,不愿再听解释。
他冷冷对元稹道,“你走吧。”
“令狐公也不必忌惮,我这个人,于权财上无甚大志,我想要的,有些不同。”
别苑内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复又和颜悦色起来,只可惜那一桌珍馐,几乎就没动过筷子。
“那白学士想要的是什么呢?”
令狐楚招来侍从把菜重新热了,时不时觑一眼白居易的神色。
他到底是什么人?向来只知他以诗才闻名,怎么却生得这样一双可怕的眼?
可那双眼分明又常带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啊。
“我会劝慰身边人,替阁下保住好友一时。只是,也请阁下莫要忘了,方才给我的承诺。”
白居易说罢,恭敬地起身、行礼、告退,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别苑,就在走出门那一瞬间,肚子终于“咕”一声坚持不住了。
看看天色,还好,没耽搁太久,也不知现在去找微之吃顿饭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