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
白居易慌忙背过身擦了擦眼角。他没想到有人会来,更想不到来的人竟是已经身居相位的武元衡,一时间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方才的对话被听去了多少,自己怕是真的要有麻烦了。他惴惴不安地想。
“今天可真是奇了,一个白学士还不够,武相国也大驾光临,当真令这脏污之地蓬荜生辉。”
尽管同样倍感意外,郭叔庆对他的到来却丝毫不感兴趣。自己如今是人人喊打的阶下囚,这种时候特意来看自己的人,能安什么好心?
“八百里急报,你不好奇么。”武元衡对一旁的白居易出现在这里似乎浑不在意,举起手中的信函朝牢中人晃了晃,不等他作出任何反应,继续道,“沂州、密州通往淮西的两条秘密粮道,就在两天前,全部被捣毁。淮西自此,可就真成孤岛了。”
“这与我何干?”郭叔庆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沂州、密州皆是平卢重镇,你们和李师道相互毁对方的粮道,这是打算彻底撕破脸了?”
武元衡笑了。
“你说对了一半。”他不疾不徐将战报收好放入袖口,“李师道暗中援助吴元济,直到几日前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错,我们烧了他们的粮道不假,河阴仓被焚毁也不假,既然两方都没了粮道,那郭少卿不妨猜一猜,朝廷与淮西,谁更慌呢?”
河阴转运仓是关中与江淮地带最大的转运枢纽,何其重要,可武元衡的神态语气,却全然不似刚刚遭逢了一场变故。
郭叔庆望着他,没有答话。
“今年初,裴中丞曾前往河阴,名为督查,实为悄悄转移仓内钱粮至他处粮道。不愧是李忠懿公,早早便看出河阴仓不安全,提醒我们秘密修建新粮道。只可惜啊,他去得早,看不到吴元济、李师道,还有你,伏诛的那一天。”
“什么新粮道?”郭叔庆瞪大双眼,惊讶不已,“这么说来,河阴仓内的粮秣早已被转移走?李师道一把火烧了的,不过是一具空壳?”
这下子,就连白居易也呆住了,痴愣愣地看着武元衡,似在看一个自己永远触摸不到的虚影。
“这些事情,本是机密,反正你也活不长了,告诉你也无妨。白学士,如何,可有解你心中疑惑?”
白居易这才回过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下头,眼中发烫,不知所措。他如今供职东宫身份微末,早已不是当年翰林院里为天下计的内相,可只要认识他的,似乎都已习惯了“白学士”这个称呼。
“走吧,这阴暗潮湿的牢狱,哪里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风流文人受得了的地方。”武元衡语带戏谑,最后瞥一眼郭叔庆,再不理会他,掸掸衣袖朝外走去。白居易连忙跟上,他的确厌恶这个地方,可身后随之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叫宛如厉鬼索命,又令他忍不住侧目。
“武相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师道的凶狠残暴远超你想象,你惹怒他,就不怕给自己招来祸端吗!”
明亮宽敞的街道上鸟雀呼晴,杨柳苍翠,清风怡人。重回人间,白居易似是有些不适应,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虚幻,唯有心底那无法消弭的钝痛才是真的。
远处的天空,骤然响起一声鹤鸣,高亢又清亮,惊得人心神一动。
“武、武相国,”他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河阴仓的粮草,损失不大,是真的么。”
“怎么,你觉得我会特意为了安慰你,去撒一个弥天大谎?”武元衡回过头,望着他眼红心虚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我们还没熟络到如此地步。”
也对。
“可河阴守卫伤亡过半,也是真的,”白居易疾走一步,面露焦色,“粮草转移守卫却不减,让他们守着空仓,是在故意诱敌?……然后送死?”
“不这样做,如何让李师道信服,使其将斥候细作尽数调往河南,进而放松对淮西粮道的戒备?”
武元衡说完,背过手信步朝前走去。
所以那一半河阴守军是注定要送死的,似乎有……一千多人?一千人,就是一千多个家,三千多个父母妻儿……
白居易脑中一阵一阵发胀,那熟悉又磨人的耳鸣再次响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抓着少数人命不放,别说平乱,什么都不用做了。”
“可……”他再跑两步,跟上武元衡,欲言又止。
“和你说件旧事吧。”紫衣相国放慢步伐,望着路的尽头陷入沉思,“十余年前,我救下一个在宫市里没了亲人的平民姑娘,带回府中,派人教她诗书礼乐,也教她仇恨,随后将她送进宫中,一番打点过后,她成功当上圣人的嫔妃,备受宠爱。后来永贞一党倾覆,俱文珍独揽大权,她按照我的指示,对其处处布局,最后以死相抗,俱文珍等人随之覆灭。她死的时候,不过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年纪。”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半晌无言。
“觉得我残忍?冷漠?”武元衡嗤笑一声,“这确为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