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废物,我养你们何用!”
藏珍阁内一片狼藉,那个原本用来收藏鲛珠的锦匣此刻正大开着散落一旁。郭叔庆的手抖得厉害,直直盯着那空空如也的锦匣,随后气急败坏地将它抓起又狠狠往地上砸去,暴怒的吼声几乎要冲破屋顶。
“皇城脚下也敢行窃,真是好大的胆子!”向来敦厚斯文的李建第一个愤然斥道,“郭少卿放心,明日我就让京兆府协助彻查此事,一定把宝物追回来!”
他的话瞬间将愣在原地的众人点醒,当下便有人提议去找附近的武侯和里正封锁坊市,全力寻找那黑衣盗贼。余下的人要么应声附和,要么嚷嚷着不安全打算回家,偌大的宅院里顿时乱作一团,直吵得人心惶惶。
白居易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观察着郭叔庆的反应,看着他气急败坏不住打骂着仆从,随后怒火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郭少卿,”他走上前温言劝慰道,“此等祸事绝非我等乐见,不妨就交给京兆府,杓直向来秉公执法,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不、不必了……郭某私事,不敢劳烦京兆府……”
郭叔庆目光躲闪,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拒绝时像在自言自语一般,眼神四处飘忽不知在望向何方,只木然地转身走远,看上去不像丢了一颗珠子,而像丢了自己的魂。
主人无心收拾乱局,宾客们也不好意思继续留在人家府上,商量一阵之后决定在坊内找旅馆歇一夜,等天亮后再各自回家。白居易看上去担惊受怕得厉害,别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自然也没有异议。
他紧紧跟着众人,生怕再遇上意外,直到街头拐角处秋明的身影赫然出现,他才略微安心下来,同其他人告别后连忙小跑着赶去与家里人会合。
“刚才可有伤着?”
巷道里杳无人迹,只有烟火人家里透出的烛光稍许照亮前方的路。
白居易与一刻之前判若两人。
“没有没有,先生别忘了,我父母皆出身武行,这样的小事对我来说不在话下。”秋明进一步压低声量,“那颗鲛珠,我藏在了他们阁楼的地砖之下,郭家人定然不会轻易找到。”
“辛苦你。待时机成熟,还要劳你暗中给平卢使团报个信。”
“先生怎么同我也客气起来,”他腼腆一笑,可很快神情一滞,显露出忧色,“只是这件事……您真的要瞒着李京兆么?毕竟微之先生一走,您在长安以诚相交的朋友,就只剩他了。”
闻言,白居易垂下眼,晦暗的光线打在他的眼睫上,细弱得像是将熄未熄灭的火星子。
“日后我向他赔罪。”
良久,他方才开口说。
那晚当着数名朝中重臣行窃的盗贼就这样宛如人间蒸发,金吾卫接连搜查数天,始终一无所获。久而久之,那天受邀赏珍的客人们渐渐淡忘了这场风波,于他们而言,宝物再稀奇终归不是自己的,既然郭叔庆成心当着大家的面炫耀,就莫要怪惹上贼惦记。
可就在藩镇使团持贡品入宫进见的那一天,这颗无名的明珠,却再次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平卢使者,因着它的缘故,死在了含元殿上、李纯眼前。
事情发生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各地使团依次献宝的时候,忽然有人指着平卢进献的东海鲛珠直言是假物,声称若是真品,理当明亮如烛,绝不像眼前这样黯淡无光。
贡品造假可是大事,何况也方便检验,于是李纯当场令人将那鲛珠置于暗匣内观其状态,果然,半分光亮也没有。这一切都被在场的旁观者看得分明,很快又有人站出,称就在前不久鸿胪寺的郭少卿曾当众展示过一件宝贝,也是出自东海的鲛珠,其色泽光芒与今日这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许多朝臣都能作证。相传这等宝贝世上仅存其一,如今看来,平卢使团上贡的这一颗,当真有问题。
平卢使者似是吓破了胆,连忙声泪俱下喊起冤来,节度使为人尽管轻狂了些,可如何敢明面上嚣张到这种程度,令天子当众下不来台?
李纯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你家节度使嚣张?
可这样的行径,无异于将严惩自己的理由堂而皇之拱手相送,他李师道是什么人,会做出这样百害无一利的事么?
使者看出李纯眉间的隐怒,一下子跪地不起。
“这鲛珠,是节度使自东海取得后亲手交给使团的,断然做不了假!”他重重一磕头,声音格外凄厉。
“那这假物又作何解释?”
使者看一眼那黯淡无光的假珠,颤抖不止,“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被人掉了包,以假换真!藩镇使臣进京后贡品皆交由鸿胪寺暂行保管,臣等自然不例外,一定是鸿胪寺中人意图挑拨圣人与节度使的关系,还望明察!为保清白,臣愿以死明志,还望陛下还节度使一个公道!”
说罢,他一头撞向殿中的梁柱,血溅当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那使者已然横尸殿中。嘈杂了好一阵的含元殿,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全被吓傻了。
李纯瞪着眼前的景象半晌,待反应过来后,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头冷汗。
这场闹剧,在外人看来,活脱脱就是平卢使者为护主上清白不惜以命相证,定然有隐情和冤屈。看来没办法直接给李师道定罪了,说什么也得查一下,给悠悠众口一个合适的交待。
既然鸿胪寺事关重大,那自然而然就从这里开始查起。据寺中从事称,平卢使团到达京城也就比郭叔庆赏珍宴的时间早两天,这两天之中一切正常,鸿胪寺里没有任何侵入迹象,东西送到后就封存了起来,郭少卿本人更是连库房都不曾到过。
那使臣暗指郭叔庆调包,或许真的是凭空构陷?
“李师道的不臣之心谁人不知?这就是他做出的一场戏,羞辱天子不算,还妄图陷害朝官!”郭叔庆本人当然坚持这样的结果,对前来督查的神策中尉大倒苦水,“没准儿我那颗鲛珠失窃,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福祸相倚,少卿莫要太难过了。”中尉象征性安慰他两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提起了使团进宫当天的情状,“话说回来,这东海鲛珠奇就奇在明亮如烛,可烛光再烈,放在大太阳底下也很难被注意到。我记得使团进献当日是个晴天吧?他们在殿前空地上展示贡品,那鲛珠按理来说应当不易辨别真伪,他们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郭叔庆顿一顿,皱起眉问道,“中尉这是何意?”
“随口一问,没什么深意。”
中尉露齿一笑,轻飘飘将话题揭过。寒暄一阵过后,他打算就此告辞之际,一个神策兵突然来到他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郭少卿,”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剑,“有人告发您勾结淮西叛镇,为证清白,还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郭叔庆登时惊得嘴都合不拢。
“淮西?王承宗?!”
中尉一招手,一队神策军便冲进庭院将人围住,不等郭叔庆有任何辩解,就直接将他架离了这里。
平卢使团拿出几封书信,称是在途中截获的证据。那信没了信封也不见署名,非但言及了战事,还有几句极尽诱导的内容,看上去就像在为了一桩买卖要价。
这的确是郭叔庆本人写的,可他分明记得这信是写给李师道,而非王承宗!
“我们记得那送信之人鬼鬼祟祟的,若非偶然撞见,也断然不会相信堂堂鸿胪寺少卿竟会暗地里勾结叛镇以战事作码,牟取私利!”
平卢使团的一番斥责很是大义凛然,听得郭叔庆气血不断上涌。李师道他怎么无耻到如此地步?是他利诱自己提供朝中动向,是他把东海鲛珠送给自己欲为酬报,却中途反悔想要改作上贡之物,现在又是他,拿着掐头去尾的书信,要过河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