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以情爱为宗!”
无名之山,寻常之夜。
五更鸡鸣,灯火犹未歇。
彼时的白居易尚无昭彰声名,更不可能知道笔下这首《长恨歌》在将来会如何贯绝行人耳。他将一概凡尘俗世、身家姓名都暂且抛之脑后,只专心地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所谓情爱,又有什么高深莫测的?
它本就能生于任何人之间,帝王与妃子、书生与闺秀、良人与美眷、莫逆与知己。
情不知所起,可一旦起了,便势不可挡。
身在其中的人,又怎会有闲心去管,这情究竟归于何目?
忙碌的时光总是溜走得格外匆忙。
还未等白居易反应过来,冬季便悄然在立春那天停下了脚步,随着上元节的结束,他也度过了独自在盩厔的第一个年关。
畿县的公务容不得他闲暇太久,忙着忙着,他感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日子,却又说不上来。
正月二十这一天,白居易照例在夕阳落山之际离开官署朝住所走去。若说这盩厔比之长安有什么好处,或许就是夜禁不那么严,令自己时常在夜色降临之际还能在街上见见城镇的烟火。
他不一会便回到住所的小院门口,正欲推门而入,那门却突然先他一步“吱”地敞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后张开双臂,兴奋地朝他祝贺道:
“阿兄,生辰快乐——”
白居易盯着白行简迟疑了半晌,混沌的脑子方才清醒过来,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他喜滋滋地抓着弟弟拍拍脸蛋又拍拍肩背,“阿怜什么时候到的!家中一切可还好?”
“好着呢,”白行简任由他摆布,嬉皮笑脸地拦在门口,神秘兮兮压低嗓门道,“我这次来可是带了好大一份礼物给你!活的!能动的!”
白居易瞧着他的神情,心中蓦然涌上一阵骚动。
他扫一眼不远处的书房,发觉里面正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了再熟悉不过的修长人影。
他感到自己胸膛里一阵狂跳,喉咙仿佛被攥紧了,推一把白行简便朝书房飞奔而去,几步跃入门内,定睛一看,果然——
元稹正在他的书案前。
“……”
白居易忽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迫不及待跑上前颤抖着抓起他的手,眼中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元稹看上去瘦了些,脸上的轮廓愈发棱角分明,那双眼尽管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悲伤,却依旧清澈明朗,宛如潭水一般。
“乐天,”他勉勉强强露出一丝浅笑,反握住白居易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别哭。”
“……六、七、八……大半年不见,专程跑过来提醒我又老了一岁。”白居易眼圈有些泛红,终是破涕为笑。
元稹似是嗔怪,“又来了。”
“开玩笑的。你说过,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我怎会忘?”
他低头望向书案,发现元稹在上头放了几叠整整齐齐的……空白信纸?
这些纸皆被拓上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的是花瓣散落纸面,有的是从边角生出的小丛花束,不论那种,看上去都格外雅致美观又不妨碍书写,足见造纸之人的用心。
这是元稹送来的生辰贺礼。
“这是梅花,这是山茶……还有水仙……”白居易好奇地辨认着纸上的花,时不时拿起来嗅一嗅,随即意识到什么,眼神一亮,“二十四番花信?”
元稹点点头。
“……怎么突然想起送这样的花笺给我。”
“说来这也是阿娘教我的,”说起母亲,元稹似乎已然走出了亲人初逝时最悲苦的关头,此刻只余下温暖的过往回忆,“乐天你知道,她除了是阿娘,同时也是我的开蒙恩师,我自记事起从阿娘处学到的第一条物候节律,就是花信风。”
自小寒到谷雨,花期一到,就有风紧随着花期而至。风儿应约前来,千万年间就此往复,永不食言。
何其浪漫。
元稹归家丁忧,闲来无事,便在长安城内外四处采花,好不容易凑齐这二十四种。
“你来盩厔以前,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漫长的分别,虽然偶有通信,我那时却始终觉得不过写信而已,能算什么大事,可如今,却全然不同了。”
尝过分离的苦,就更希望挚友的音信传来时,是甜的。
“好啊,”白居易小心翼翼收起信笺,足足有二十四叠,沉甸甸的分量。“将来不论身在何地,只要微之唤我,我便做那阵应花期而至的风。”
“不过我更希望,将来我们之间的任何事都可当面诉说,再用不上那书信邮驿。”
他情不自禁抱过好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似是安慰。
“我很快就回长安去,届时,带我去祭拜伯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