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参见殿下。”
将近十年没有如此近距离相处交谈,刘禹锡再见李诵时明显有些激动,目光久久流连在这位亦师亦友的储君身上。他看上去清癯了许多,世事风霜皆化成了他眼中的沧桑疲惫,没有得到岁月一丝一毫的善待。
反观刘禹锡,看上去与十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
李诵欣慰非常,拉着他与王叔文一块坐下。他们无一例外都只穿了寻常百姓的布衣,相聚的地点是西市一处西域酒楼的地下室,隔着厚实的墙壁与琵琶筚篥的铮铮和鸣,任何秘密都能畅所欲言。
“我们后来仔细想了想,其实殿下监国这件事没必要刻意瞒着,毕竟这么多年来,殿下在人前的态度一直模糊不定,他们即便提前知道此事也不会轻易动作。”
“没错。”李诵点点头,在简单的寒暄后随即步入正题,“眼下最重要的,是和二位商议好全盘计划。”
“第一步,清查京中与地方州府兵马、粮草、财税的实物与账册,尤其是各军府,同时须得尽快拿到中央禁军的绝对控制权;第二步,州郡职权改制,令军府节帅再无拥兵自重的可能。至于其他的,二位只需记住,凡是有利于民生休养的,尽可放手去做。”
归根结底,李诵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土息民。长久的兵祸与征伐终究是在吸百姓的血,自安史之乱至今拖了五十余年始终没得到彻底解决,若再不有所行动,整个李唐江山怕是都要摇摇欲坠了。
刘禹锡问道,“眼下那些账册实物恐怕大半都是不符的,那清查之后应当如何?”
“先不急着要求他们悉数补齐,”李诵耐心解释着,王叔文在一旁微微颔首。“清查的目的,一来是心中有数,二来也是借此对众人表明态度。补缺是一定要补的,但诸如此类事关众多人利益的举措,最好等到我们自己的人执掌禁军之后再实施,以免生乱,包括你曾多次提及的平抑物价等事。”
准确来说,刘禹锡所谓的平抑物价其实专指平抑盐价。在当今百姓生活中数都数不过来的烦心事里,高到离谱的盐价算得上个中翘楚,其他的什么宫市、五坊,虽然同样危害匪浅,但好歹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要遭其一趟罪,而盐这种吃进嘴里不可或缺的物件一旦出了问题,那就与整片国土上的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李唐朝廷所实行的榷盐法简单来说就是民间制盐、官府专卖,此举虽然快速给朝廷带来了大量财政收入,却也滋生出了巨大的盘剥空间。在当今天子李适这一代,盐官们低价取得盐品后层层加价的行径早已屡见不鲜,再加上朝廷打击私盐极为严酷,逼得人们不得不去买高价官盐。这一系列的问题最终导致盐价飞涨,贵于米价数十倍不止,盐官们赚得盆满钵满,百姓们却逐渐吃不起盐,甚至出现了三斗米换一升盐的乱象。
只可惜,这样的事,除了刘禹锡他们几个以外,似乎朝中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另外,梦得,”王叔文补充道,“重置物价一事非同一般,你在外需继续留意精于财计算术的可用之人,这样的人仍是我们目前最缺的。”
刘禹锡点点头。
他们三人毫不拖泥带水,相互将要事交代完之后,便商量好刘禹锡先行离开,王叔文陪着李诵等过片刻再走,制造出时间差。
“……殿下,”临走时他忽然回头,眼中浮现出一丝隐忧,“我观殿下脸色不好,还请多加调理自身,莫要太过劳累忧思。”
李诵一愣,与王叔文对望一眼,复又对着刘禹锡一笑。
“谢谢梦得关怀,我会多加注意的。”
现在正是午后,地面上的阳光明晃晃、金灿灿。刘禹锡随手买了杯冰冰凉凉的酸奶酪,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一边往御史台的方向悠然而去。
蹦蹦跳跳来到门口,忽然见到一个瘦高的身影背对着门,正翻看着什么东西。刘禹锡暗道一声不好,踮起脚尖几步蹿出门外将手上的空杯子处理掉,又尽力摆出一脸淡然自若,回到房中规规矩矩向那人致以问候。
“中丞找我什么事?”
武元衡这才回过头,满脸阴云密布,与窗外的明媚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就是你交上来的差事?”
刘禹锡接过他手上的册子一看,原来是自己交上去的劾章,再一看内容,嗯,有一条是弹劾李员外的,因为他家养的母鸡因邻家公鸡乱串门而怀孕下蛋,可那些蛋却被李员外照单全收一个也不分给邻居;还有一条是弹劾丹凤门旁的大柳树的,嫌它飞絮太多,每次路过都能打喷嚏打得神魂颠倒……
刘禹锡赔笑,“中丞你别生气,这不是为了满足你定下的每日至少拟劾奏三则的规矩嘛……”
武元衡没有答话,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哎呀我先前不是提过吗,中丞您这个论量考课的规矩弊端太多,实施起来根本行不通,若再不思改革,只怕……”
只怕以后递上来的折子全是我这样的。
“既然你知道考课的存在,还如此行事,”武元衡一开口,声音冷淡得犹如寒风乍起,“想必得个下考你也无甚在意了,是不是?”
……
下考当然威胁不到刘禹锡。他掩饰性地一低头,正想翻个白眼,目光无意间瞥见到门外正欲走近的柳宗元。于是他灵机一动,当场抱住了武元衡的袖子,伏下身夸张地哭喊起来。
“中丞你不可如此绝情啊!卑职上有老下有小,家中还有一狗一猫,这下考着实会要卑职的命啊呜呜呜……”
“你做什么!给我放开!”
武元衡被他闹得头都大了,一阵猛甩过后方才解脱,因着动作幅度太过剧烈,头上的幞头都歪了。
“装疯卖傻之辈,岂堪大任!”
他黑着脸怒斥,看上去有些七窍生烟了,随即一甩袖子,怒火中烧地大步离开,柳宗元朝他行礼也恍若未见。
“何必这么气他。”
刚刚堂内发生的景象被柳宗元看得一清二楚,虽然看得想笑,但也着实不敢在武元衡气头上动土,只好咬紧牙关紧憋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