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二十年的春季,是在淅沥小雨的润泽中度过的。
去年一场严重的旱灾令整个关中的农田元气大损,也令今年的春耕显得压力重重,但随着第一批庄稼的成功破土,这压力也就烟消云散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能在这阵阵春雨中好转起来。
这其中自然包括停办了一年的科举。
今年科举如期举行,对于大部分考生来说,可算是一件十足十的巨大挑战——他们不仅要面对来自同期考生的竞争压力,还要面对来自去年那一届被迫弃考的倒霉蛋的竞争压力。在这样几近人人自危的应考氛围中,李绅的从容不迫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他在回京后几乎每天都会抽出半天时间来探亲访友,其余时间用来复习备考。总之,他既不会让其他事情影响到备考分毫,也决不会让备考碍着他去做想做的事。
绝对的实力与十足十的信心,令他对今年的考试寄予厚望,尤其在他携带诗文集拜访权德舆并得到对方的赞许认可后,更是胸有成竹。
“权侍郎文名显达,在举贤取士上向来严格,连他都对你如此青睐,那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了。”
“是啊,眼下距离科举已不足半年,公垂在这段时日里吃好睡好,到时平安上考场,就已然胜人半子了。”
靖安坊元稹家中,欢声笑语伴着酒香盈满宅院。
“哈哈哈,多谢二位抬爱,”李绅心情畅快无比,放下酒盏又朝着元稹白居易的方位挪了挪,神秘兮兮说道,“实不相瞒,铨试我也已经开始准备啦!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明年我也能入职兰台,与你们二人作伴呢!”
白居易不禁对他的良好心态连连赞叹。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李绅笑道,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问他道,“乐天当时考试,紧张吗?”
“我……”
“紧张,可紧张了,”未等白居易回想起自己当年的心理状态,元稹就出口抢着回答,“走在路上都能拿着纸笔写写改改呢。”
他一脸戏谑地看向白居易,语气飞扬夸张,一听就是在逗弄。白居易甩过一个白眼,作势就要揍他。
“微之,你就别笑话乐天了,”李绅眼见两人缠在一块幼稚地打来打去,非但不阻止,反而气定神闲地添油加醋,“我记得你当年考试之前,那紧张得哟,脸都是绿的,别说吃饭睡觉走路了,我见你家更衣室墙壁上都被你写满了字字句句,你莫不是在更衣的时候都还能张嘴念叨两句?”
“真的?”白居易双眼一亮,底气都足了起来,一个猛子翻过身摁住元稹,“微之你看你还好意思说我……”
“公垂!你不能这样揭我短!”
“哈哈哈哈……”
阵阵笑闹不绝于耳,于此刻的李绅而言,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格外美好,前方迎接自己的,是一片光明坦途与朝阳般的希望。
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权德舆宅邸后不久,另有一人被权家仆从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
明月悄然升上枝头,来客复又离开,家中早已寂静下来,可权德舆此时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眼前的几案上放了薄薄一页名单,上面记了足有二十个人。
于他而言,过去那大半辈子的仕宦生涯虽说算不上有多么显赫荣宠,但好歹不曾碰上剧烈的波澜起伏,长久的顺风顺水造就了他的一世清明,同时也带给他足够的警醒,令他始终坚守底线,不做半分违心之举。
可就在两个时辰前,李实却带着这份名单亲自上门,要求今年的进士科考前二十甲按照这名单一人不差地全部录取。这样堂而皇之的作弊行径,他甚至都懒得掩饰一下。
权德舆心里憋满了火,他重重拍案,名单被震得腾空而起。
两天后,这份名单出现在了李适的案头。
“怎么只守不攻,”李适略感无趣,随手拿走棋盘上几颗被自己的黑子团团围困的白子,“你宫中那位棋待诏,这么多年也未将棋艺悉数相授么?”
“一介艺人而已,儿若是将他的傍身之技轻易学了去,他在东宫便再无价值了。”李诵低着头,言语间尽是恭谨与谦卑,“大人若有兴趣,儿明日就命他入宫陪侍。”
“什么大人不大人。”
在李诵的节节败退下,父子二人的棋局早早便结束了。李适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致,将棋子一收,想与儿子聊聊天,说说话。
迟暮之年的人,会将许多身外之物看得越来越轻,唯有血脉至亲越发弥足珍贵,旧日里的那些龃龉、伤害、不堪,似乎都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转变而不再重要。
“有多久没喊过阿耶了?”
他试着与儿子再多靠近些,可对方下意识的退却与更加躬起的腰背,令他的心凉了半截。
“阿……阿耶,”李诵虽没有明着拒绝,可话里话外尽是客气的疏离。
“儿既为储君,礼数自然不可失。”
“可朕记得,自二十余年前封你为太子后,至少有十多年的时间里,你是乐意唤朕一声阿耶的,就像寻常父子一样。”
李诵沉默不语。十多年前发生的太多事情,父亲不提倒好,一旦提起,便无异于在心里的疤痕上再添一道新伤。
父亲始终意识不到,即便为人君为人父,王命一出莫敢不从,许多事情也并非他一声令下就能彻底忘却、归于尘土的。
李适无奈摆摆手,这才指了指案上的名单。
“朕想问问你如何看待这场舞弊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