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季春,莺啭雁回。
北地的冰霜尚未消融殆尽,南方的融融暖阳就已催发了杨柳新芽。微风拂动,掀起香尘数里;鱼跃清波,荡出春色满池。此时的长安城,正展露着一年之中最美好的风貌。
长安之美,五分在景,五分在人。鳞次栉比的宫阙楼台为她在时光轨迹中勾勒轮廓,而赋予她灵魂的,是行走于街头巷尾的人:他们有的来去匆匆,为着多赚两个铜板,不辞辛劳负重前行;有的年华正好,簪花佩玉一曲琵琶一樽酒歌唱着冬去春归;有的心思莫测,穿梭在重重宫门间忙碌于未卜的前程。
而有一群人,在这样的时节里,成为了全城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他们着锦衣佩青鞓,骑高头大马自巍巍皇城门下穿过,踏着扫洒一新纤尘不染的朱雀大街,迎向遍染朝霞的浩浩青天。对他们这群新科进士而言,前路未知似乎不足为惧,再没有什么时候能如此时此刻这般轻松快意了。
至少白居易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他时隔三年再次赴曲江畔参加这样隆重的宴会,也有了不一样的身份——前进士。一字之差,前途希望却是天壤之别,三年前的进士科礼部试即便通过也只是取得了入仕的资格,听着风光而已,只有再试吏部铨试通过后方能授官,才算顺利迈进了庙堂。
这八个前途既定的登科举子们无一例外开怀畅饮起来,诗酒寻欢,处处闻歌,一直热闹到日头西沉,晚风渐凉。
阳春时节的江畔杏林,紫陌传香,红泉落影。酒酣过后的白居易寻了处树下空地,稍稍远离了人群,从怀中掏出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册和兔毛笔。那小册极薄,仅用十数页纸订成,笔也较寻常毛笔短了约一寸,笔头被扣进一个小巧的竹筒中,将竹筒另一端的塞子拔开,就能蘸取其中的墨水随时书写。这笔的设计样式别出心裁,工艺却稍显稚嫩晦涩,用材也平平无奇,想来并非是从市场上购得的。
随时而书、随地而书、甚至于边走边书,是白居易多年的习惯,平日里不管有没有文思涌现,都喜欢用那一笔一册记点东西。
可临到落笔,他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世间万般皆苦,唯有美景、美酒与美人不可负,这是白居易始终信奉的原则之一。春日曲江头,晴光照万里,这美景自是不必多说;宴上珍馐满目,摆出的玉醅瑶浆不下十数种口味,同样早已被众人品了又品吟了又吟;至于这美人……
美人嘛,也是有的。同榜登第的另外七人中,有一人,吸引了白居易的大部分注意力。
那人即便混入茫茫人海,也有着足以一眼认出的风姿。他身量修长挺拔,比寻常男子高出大半个头;面貌似是带了三分胡人血统,深邃的眉眼因着心情上佳少了几分凌厉,多了温和与从容,鼻梁高挺,衬得整张脸的线条弧度尤为优美;无论是坐是站,亦或是行,他的脊梁始终挺直;周身的气质,宛如绝壁上覆着霜雪的青松。
文才绝伦,丰神俊朗。元稹,元微之。
只是自己与他至今只说过寥寥几句场面话,还算不得真正相识。
这时,年逾六旬的吏部侍郎、在场众人的座主郑珣瑜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今日过后,诸君就要位居庙堂,成为同僚啦!此番登第,非是老身阅判之功,实乃诸君才干学识皆远超同辈,将来,不论境遇如何,还望诸君相互提携照应,莫负初心。某年岁已高,光复大唐之重任,就要仰仗尔等了!”
众人举杯应声道谢。
“心里痛快,可也莫要忘了时辰,犯了夜禁啊!哈哈……”
如此一来,众人也收敛了玩心,开始收拾残局,三三两两话别起来。
白居易留在原地,他还没记下一星半点东西来,不想走。他不是李白,斗酒不会诗百篇,只会混沌了神志,失去辨认方向的能力……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元稹正在举目寻人,随后把目光定在了自己身上。
再定睛一看,元稹已然朝自己走了过来!
白居易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内心一阵狂喜,转过身小幅度整理了一下衣摆,正了正幞头,脸上绽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摆出了力所能及最优雅从容的姿态来迎接这位同门的首次私下相邀。
“乐天兄。”
元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小心地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白居易生得一双圆眼,平日里即便是面无表情也没有丝毫攻击性,此刻他的眼廓连带着眼尾被真诚的笑容牵出了一个更加好看的弧度,望之顿感如沐春风。
“方才众人在场多有不便,”元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被帕子包好的物件,双手捧着展开,“现在物归原主,还望乐天兄见谅。”
满腹疑惑的白居易只看了那物件一眼,笑容瞬间凝在了脸上。
那是一只干干净净、同白居易手中那支一模一样样式的笔,可这样的笔,除了自己与白行简,应是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拿到的。
细看元稹手中的那只,只见笔杆上有几道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磨损痕迹……这支可不就是自己的吗!可不就是自己三年前被当街抢走的那支吗!
白居易捏着眉心,三年前的一幕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他记得当时自己正顶着寒风,猫在给事中陈京宅邸旁的小吃摊里——
确切来说顶着寒风的不是自己,是胞弟白行简。用行简的话来说,“直面主人家外头的风霜雨雪,方显来访之诚意”,但他白居易从来不吃这一套。于是在劝说无果之后,就有了访客本人在一旁的小吃摊里避风,而访客的弟弟则热情地留在主人家门口程门立雪的一幕。
每年科举开考之前,都是行卷风气最盛行的时候,大家纷纷带着自己的诗文四处谒见,意图在名士高官们眼前搏个好印象,以便在考试阅卷时多混点分。白居易虽然反感这种形同作弊的举动,却也免不了随大流,干脆剑走偏锋,写了篇劝告公平取士的文章意思意思,若非弟弟在自己应考一事上实在热情似火,他甚至都不想在天寒地冻里亲自跑一趟。
他掏出随身纸笔,在小摊边沉着心思考,一旁吵吵闹闹聚集起来的人群也没怎么引起他的注意,只有零星几句大声量叫嚷无意落入了他的耳中。
“这可是你亲闺女!她才五岁不到,怎能说卖就卖啊……”妇人夹杂着呜咽的喊叫在寒风里甚是凄厉,“你欠下的债哪有让她一个小女娃卖身来还的道理!你想赶我俩走,我带她回娘家!我们走!你放我们一命吧……”
“给我滚开!白吃白穿我这么多年,想一走了之?做梦!今天你休要坏我好事!”男子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一边咒骂一边粗暴地上手将妇人拉开,一时间,孩童稚嫩的哭喊声、妇人绝望的大叫声不绝于耳,周边人群议论纷纷。
“还有你!怎么,你想替她们娘俩出头?那就拿钱来!没钱就别妨碍老子的私事!”
那男人对着人群中一顿发作,想来方才应是有人看不过眼,出口劝解了。
果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小生虽不知阁下家中到底有何恩怨,但阁下既为人夫为人父,对妻儿如此拳脚相加,实在令人看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