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我知你的好意,但眼下咱们陆家上下都在丁忧,有些不合时宜的心思,最好还是收起来,免得叫四爷生厌。”
元知夏觉得口渴,自顾自走到元宝桌前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四爷长途跋涉今日才归家,你吩咐下人们准备好他的寝衣用具,至于旁的,四爷要什么,就吩咐人去采买。”
灵儿点点头,脸上难言失落之色,从前四夫人细心又贤惠,四爷所需的一应用物,大到轮椅,小到衣衫吃食,都是她亲自准备······怎么如今却不管了?
难道夫人当真不想修补与四爷的关系?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岂不可惜?
元知夏饮尽一杯热茶,这才觉得五脏六腑熨帖了几分。
“去看看厨房有什么汤羹?给我端一碗来。”她又累又饿,只想吃饱了快些就寝。
*
陆云起与母亲共进了晚餐,他离家许久,难得与母亲如此亲厚。
母子二人吃饱喝足后,他并未急着离去,反而坐在院中闲话家常。
祝姨娘一早就注意到儿媳妇不在,个中缘由,她自然也是明白的:“云起,为娘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同你说。”
陆云起循声抬眸:“何事?您但说无妨。”
“唉,说来也是旧话了,当初王爷指派你追随八皇子起义,为娘这心里始终惧怕,怕你在战场上有个好歹,为娘这后半生就彻底沦落成孤家寡人了,”祝姨娘顿了顿,苍白的脸上涌起些许忐忑:“所以,为娘才劝说知夏,要她早日与你圆房,若有幸能怀上子嗣,也算是延续了你的香火啊···”
陆云起下意识蹙眉:“娘,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无论当初是谁提议的,可事情是元知夏做的。
在陆云起心中已经认定了,她是个攻于算计的女人,她辜负了自己对她的一番信任与好感。
祝姨娘见儿子的倔劲上来了,心中郁郁不得安宁:“你可别迁怒知夏了,那暖情酒是我替她找来的,她只是,只是害怕而已,”
陆云起冷哼一声,显然不接受母亲的这一套说辞:“我当初曾对她说过,她若是担心被牵连,我可赠她一纸休书,让她清清白白地回宿州元家去,可她非要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哎呦,作孽哟!!”祝姨娘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捶了捶儿子的胳膊:“瞧瞧你这混账说得什么话?什么叫清清白白地回元家?”
祝姨娘病弱的美人面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都嫁给你一年了,噢,你以为凭你写一纸休书,旁人就能相信她还是清白之身?退一步说,她父母早逝,元家是她叔父当家,那个老顽固怎么可能善待她?”
祝姨娘身为内宅女子,自然明白这当中的艰辛不易。
“你以为这内宅的日子,与你上阵杀敌一样简单直接?”她苦口婆心劝诫儿子:“知夏她是个好姑娘,当初你双腿残疾她也不曾嫌弃半分,我听丫鬟说,你们还曾彻夜赏月看花,谈天说地相处融洽不是吗?”
忽而提起从前,陆云起无言以对。
祝姨娘将能说的话都说了,待到口干舌燥了,也不见儿子再开口,他始终垂着脸,渐渐的,祝姨娘心里不由得涌上些许猜测:“儿啊,你在都城,是不是身边有人伺候了?”
陆云起登时反驳:“您说什么呢!”
可祝姨娘依旧用狐疑的目光审视自己的儿子,堂堂朝廷命官,身强体健的热血男儿,在那纸醉金迷的皇城脚下,纵然他没有纳妾的心,只怕那莺莺燕燕也会扑上来。
如此一想,祝姨娘的心瞬间凉了大半截。
许久之后,她轻叹一口气:“儿啊,为娘也知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只是知夏她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若外头有人了,自是不可瞒着她的···”
“哎呀,娘,您说完了吗?”
陆云起不耐烦的起身,叮嘱了几句早些安息,便告辞离去。
幽幽夜色中,只留一盏孤灯照在廊檐下。
回到四院,陆云起径直去了西北角上的浴室,看见里头已经备好了热水,他便剥除衣衫,缓缓泡进热水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不自觉长舒一口气,千里迢迢赶路回家,原只是身体劳顿,方才母亲非要同他说内宅的纷纷扰扰·······唉,他此刻只觉身心俱疲,在家的日子确实比打仗累多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身素衣的陆云起才从浴室出来,翩翩公子信步游走在回廊上,母亲的话却不停地浮现在他耳边。
照母亲的意思······
她当初想借助手段与自己圆房,是迫于无奈?毕竟成婚不久的夫君要奔赴战场了,生死未卜,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
陆云起一边想一边走,待反应过来时,脚步已然停在了主屋门口。
他阔步进了门,内里黑洞洞的,显然已经就寝了。
他的驻足在内外间交接的珠帘外头,思绪有些不明。
他们成亲之后一直住在这间屋子。
一开始因自己双腿有疾,床笫之事艰难,所以他们也没刻意分床睡,同榻而眠倒也相安无事。
眼下,他已经回来了,若是再刻意分床,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罢了,陆云起撩开珠帘步入内间。
室内陈设依旧是他走时的模样,而黄梨木架子床上隐约可见一道起伏的背影。
她居然睡了?
哼,睡了更好!他懒得出声,自顾自脱了靴子躺在外侧。
前半夜相安无事,可后半夜,天宫聚变,淅淅沥沥的雷雨声忽然而至。
陆云起睡得轻,一转头就看见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窗棂上,他起身掩好窗户缝,再回到床上时,发现她竟然纹丝未动。
以前她好像说过,特别害怕雷雨天气···
眼下倒是睡得安稳至极,陆云起这样想着,不觉撇了撇嘴,这女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他负气地躺下去,不久之后,却有些不放心:“元知夏,下雨了。”
等他说完,身旁的人却依然纹丝不动,陆云起这才觉出异常,侧身拍了拍她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明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温度异常。
“元知夏?”他迫不及待掰过她的肩膀,昏暗的光束中,女子原本白皙的脸蛋一片潮红。
细细密密的雨幕中,府上的郎中拎着药箱匆匆而至。
“四夫人操劳过度,元气亏虚遂至高热,老朽这就替她开一副温凉固本的方子,连服三日便可痊愈,”郎中提笔写字,末了又叮嘱道:“这些日子就别让四夫人去姨娘那里侍疾了,天气凉,若再感染风寒,只怕病上加病。”
陆云起没说话,只是转头看着榻上的元知夏。
郎中丫鬟都悄然退了出去。
眼下她睡意昏沉,他反倒少了些芥蒂,自顾自坐在床沿上,扶了扶她额上歪了的冰帕子。
“元知夏?”
他轻唤一声,那人并没有反应,陆云起见状竟觉松了口气:
“元知夏,我回来,你是不是不高兴?”
男人的音色和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是不是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她是自己的妻子,可他并未给她妻子应该有的体面。
“我并非厌恶你,”男人的目光落在女子白皙的脸上,有些心事,他从未宣之于口,可眼下,雨幕连连,夜色浓稠,他忽然生出强烈的倾诉欲:
“你也知道,我患腿疾多年,纵然心怀抱负,却无力施展,那种感觉,就仿佛被烧焦的枯木,徒留一片死灰。”
“不瞒你说,我原本是不打算成亲的,一个双腿残疾的男人凭何娶妻生子?所谓婚姻,于我而言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
“可父王执意要替我说亲,媒人将你的画像过来时,不知怎么的,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后来你不远千里嫁了过来,我发觉你不但长相甜美,性情还很活泼,当时我就想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你我虽不能肌肤相亲做一对儿真夫妻,可能谈得来,互相陪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后来,父亲寻到了名医替我治好了腿疾,我能走能跑了,简直宛若新生!”
“时逢八皇子起义,我第一时间就去求父王出兵助力,他起初不肯,咱们广平王府上下几百口人命,若有不慎,满盘皆输!”
“可我在跪在书房门口一天一夜,苦苦哀求父亲,我向他分析现状、阐明利弊,最终父亲同意了,知夏,你知道吗?父亲儿女众多,他愿对我委以重任,将家族的兴衰系在我手中,这对于长期患病的我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肯定啊!”
“我以为,你会像父亲一样支持我,鼓励我,可你,”
陆云起忽而哽咽了一下,神情越发酸涩起来。
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可你却急着拉我圆房,就好像认定了我会输,会死,会一去无回······”
陆云起凝视着她昏睡的容颜,刚毅笔挺的后背缓缓俯下来,言辞间不由得染上浓浓的怨气:“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吗?”
所以,在你衣衫腿尽缠着我圆房时,我才会气疯了一样拂袖离去·······
陆云起咽下那些酸涩难明的心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如今我回来了,你却处处躲避,想来,你也觉得自己理亏了吧?”
他忽然伸出手,干燥的指腹轻轻抚过她卷翘的睫毛,好似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品那般小心翼翼:
“元知夏,我很快就会离开岭南的,在那之前,你若能真心向我认错,我大可不计,”
榻上的人长睫忽而一颤,好似即将苏醒一般。
陆云起急忙噤声,坐直身子。
元知夏迷迷糊糊睁开眼,方才她好像听见陆云起的声音了,他说····他要离开岭南了?
她分不清梦与现实,只觉的浑身难受,尤其是前胸后背,宛若被架在火上炙烤一样难挨。
嗫喏地张了张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