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因病骤然离世,家中子嗣都匆忙回府奔丧,尤其是远在都城的陆云起,可惜他日夜兼程赶回岭南时,父亲已经入土为安了。
广平王的原配妻子是位性情傲慢的大家闺秀,夫君身故,她早已经哭成了一团烂泥,若非四个儿媳妇轮番陪伴,她只怕难以支撑到现在。
陆家四子中,老大陆云铮前些年得陛下恩荫,在岭南的廣周郡做参兵道台,眼下辞官回来丁忧,就等着丁忧结束后,请旨继承父亲的王位。
陆家的二弟弟,三弟弟都是他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他们自是亲厚团结的,唯独庶出的陆云起,与他们略显生分。
元知夏嫁入广平王府的时候,陆云起因腿疾无法站立;他们拜堂那日,便是在陆二与陆三的搀扶下,陆云起才勉强完成了夫妻对拜的仪式。
转眼,那已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
“四少夫人,四爷已经去祠堂了,王妃请您同去。”小厮来报的时候,元知夏脱衣去簪躺在榻上补眠还不足一刻钟。
“知道了,劳烦四爷稍等,我这就过去。”
得知四爷回来了,院内院外的仆妇们脸上均是一喜,可夫人的贴身丫鬟灵儿却气鼓鼓地抱怨着:“这些门房真是混账,四爷回来他们为何不第一时间来报?人都到祠堂了才来请您,这不是成心膈应人吗?”
元知夏顾不上与她说话,只迅速起身整理衣衫,麻衣素裙穿起来倒也便利,待灵儿用麻绳替她束好鬓发,元知夏抬眸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端正素净,只可惜眼下的乌青怎么遮也遮不住。
“四夫人,您这些日子忙着操持葬礼庶务,昨夜又通宵服侍了祝姨娘,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主仆二人匆匆往家祠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灵儿都在替她出谋划策:“眼下好了,四爷回来了,终于有人给咱撑腰,”
语音未落,元知夏脚步一顿,身后的灵儿险些就要撞上去,只见少夫人素来和善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凌厉:“灵儿,见了四爷不许多嘴。”
小丫头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巴巴地点点头:“知,知道了。”
待到了家祠,几位兄弟妯娌都已各就各位。
一夫一妻的战队序列中,独一人的身旁有空位。
元知夏敛了敛裙摆,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
八个月不见,他的身形越发挺拔了,可元知夏却有一丝陌生,好似成婚时那个轮椅之上的夫君另有其人。
站在最前头的长子陆云铮见人齐了于是开口道:“今日四弟归来,咱们一家人总算聚齐了,一起向父亲上烛香,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吧。”
语落,四个儿子依次上前领取香烛。
元知夏转眸,只见一直骨节分明的手将刚刚点燃的冥香递了过来。
她沉默地接过香,与众人一到道向已故广平王的牌位持香叩拜。
待行过礼,陆家宗族的几位长辈还在,陆家儿郎们都还有未尽之仪。
几位女眷便齐齐转身朝家祠外头的小院走去。
*
陆家祠堂不大,灰砖白瓦,肃穆宁静。
妯娌们三足鼎立,元知夏自觉地站在了外侧。
素衣银簪的大嫂忽而看向她:“今日四弟回来,原本是该聚一聚替他接风洗尘的,可惜咱家尚在丁忧,不宜聚会······”
不等元知夏开口,向来伶牙俐齿的二嫂忽而一笑:“人家夫妇分别多日,理应说上几句贴心话,谁还差你那口饭吃?”语落,她又急忙板着脸提醒道:“四妹啊,虽说你们小别胜新婚,可眼下咱们家可在丁忧呢,你若是不小心怀上了,只怕连累了大家都被扣上个不忠不孝的恶名!”
一旁的三嫂子无视元知夏白森森的脸,忙不迭的加入这场冷嘲热讽中:“哎呀,二嫂你这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规矩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了,四郎在都城身居要职,又得陛下器重,只怕身边美人无数,知夏若是不趁着眼下的机会怀上个一儿半女,难道,还等着四郎能带她回都城嘛?”
三位妯娌立即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向元知夏。
明明是艳艳高照的天儿,可元知夏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几位嫂嫂。
陆云起就站在她们几步开外,因为有廊柱的遮挡,女眷们并未发觉他的存在。
几位嫂嫂的态度令他倍感不适,可他抬眸看向元知夏,只看到一个倔犟孤单的背影,他不禁有些疑惑。
“都散了吧。”王妃余氏忽然现身,开口遣散了众多儿女。
临走时交待四子:“云起,你去看看祝姨娘吧,她身子不好,亏得知夏细心照料。”
陆云起颔首称是。
待所有人都走了,元知夏才侧眸看向身边:
“父亲身故,姨娘心绪不佳,郎中说,此乃心病,还需慢慢调养。”说话时,她平静的看着他的脸,阔别八个月,夫君的眉眼轮廓未变,只是,身形越发健硕了。
元知夏默默地想到,他如今站立行走自如,甚至跨马拉弓更优与寻常男子,比较从前那个坐在轮椅上、处处需要妻子协助的残废公子而言,不知好了多少,可她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或许,是一种即将被抛弃的恐惧感在作祟吧。
当初他双腿有疾,她勉强与他相配,如今他从龙有功,官居高位······一切自然不同了。
陆云起并未开口,只颔首而后与她一同走向姨娘祝氏的院落。
祝姨娘是陆云起的生母,广平王病故,她伤心欲绝,加上许久见不到儿子,更是思念成疾;只是她上午才服了药,此刻睡得昏昏沉沉,即便亲儿子来到床前,母子俩也没能第一时间说上话。
元知夏站在院子里,廊檐下挂着一尊鸟笼,里头是祝姨娘养了好多年的小八哥。
见元知夏靠近,八哥红艳艳的哙急忙一开一合:“夏夏,大美人。”
元知夏素日与祝姨娘做伴,这个八哥很喜欢她,祝姨娘也喜欢她,于是闲暇时间便教八哥说:“夏夏,大美人,夏夏,大美人。”
原本只是一句逗趣的话,可眼下陆云起在,这话忽而就变了味道。
元知夏忙冲八哥嘘嘘,想要它住口。
可小八哥反而说的更起劲:
“夏夏是个大美人!”
“夏夏是个大美人!”
连词成句,一字不落地落入从屋内出来的陆云起耳中,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她身上。
府内挂白,人人都是素衣素衫,女眷们也不施粉黛、不簪珠翠,在这一片寡淡中,唯独她唇红齿白,眉不画而浓,唇不沾而艳·······
陆云起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眼看着一张小脸由白转粉、再变酡红,真像是吃醉了酒一般,他忽而有些想笑。
仔细算算,二人成婚一年零八月,起初的一年里也算是朝夕相伴;那时他腿疾未愈,终日坐在轮椅上,她不远千里嫁过来,却未有丝毫嫌弃;二人虽未有夫妻之实,但好歹算是谈得来。
可后来,他得名医相助,终于能够起身、站立、行走······还有幸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建功之机,可他的妻,元知夏居然无视彼此之间的约定,妄图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促成敦伦。
即便如此,陆云起还是选择追随八皇子起兵。
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广平王府,元知夏则成了一个笑话。
一别八月,若非父亲病故,他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往事轻轻,宛若天边的霞光一吹既散。
元知夏窘迫地转身:“我,我去吩咐厨娘准备晚饭,等姨娘醒了,四爷陪她用膳吧。”
语落,也不等陆云起说什么,她便留下一道仓促的背影离开了。
晚饭前,祝姨娘果然醒了。
见到从天而降的儿子,她激动的涕泪涟涟。
陆云起尽力安慰母亲,一年前他走的时候,母亲还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不过八个月,她怎么就虚弱成这样了?
祝姨娘十七岁就被广平王纳为妾,王府的日子富贵安宁,王妃虽然态度傲慢些、但心思纯善,姨娘深得王爷王妃的喜欢,自生下儿子陆云起之后,她在府中的日子越发顺遂安逸了。
只可惜,如今王爷走了,她心里的天塌了一半。
祝姨娘看着儿子俊朗的面庞,总算找回了些许安慰:“云起,快和娘说说,你在都城一切可好?”
陆云起在生母面前倒是能言会道,将自己这一路带兵起义、围剿皇城、从龙登基、入朝为官的经历大致叙述了一个遍。
病榻上的祝姨娘听着认真,心里自豪、原来儿子竟如此优秀?
怨不得王爷弥留之际,还特意提到了四子云起。
内间的母子温情脉脉,外间,元知夏蹑手蹑脚摆好六菜一汤,确认无误后,便带着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主仆二人回到四院,此时晚霞散尽,夜色阑珊。
灵儿一回院子便忙着吩咐粗使婆子准备热水,浴桶,澡豆。
元知夏充耳不闻,只蹙眉看着室内的黄花梨木架子床沉思,分榻而眠未免太刻意,可和榻而眠更显刻意。
想起那一夜,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元知夏至今仍然觉得手脚冰凉,心口郁郁。
罢了罢了,陆云起心里没有她,从前没有,往后更不会有,她已经自取其辱过一次了,同样的屈辱不该再讨一次。
她告诫自己保持平常心吧,他的夫君注定有鸿鹄之志,又怎会屈居自己这一方小宅院?
思忖间,灵儿满脸期待地走来:“少夫人,您今晚就穿这件睡裙吧?”
元知夏朝她扫了一眼不禁蹙眉:
“收起来!”
灵儿满脸疑惑,这可是夫人衣柜里最好的睡裙,水蓝色的岭南锦、质地轻薄,绣工精细,关键是······剪裁独特,既能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姿,又不显媚俗之态。
盛夏时节,她曾见四夫人穿过两次,宛若一朵洁白的荷花清丽动人,四爷见了保准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