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变得快,抽拔神速,让人猝不及防。恩弟每次回来都和上一次不一样,他想,应是他跟不上恩弟了。
记得向海恩去江洲第一年被同学嫌土气,在聊天软件里对黎斯骂骂咧咧,第二年已混不在意,只顾衣着得体。上学期因为被欺负哭哭啼啼,这学期已经化敌为小弟,有事没事招这工具人用用。一个月前还懵懵懂懂开心就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突然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少年是本书,厚不厚一回事,翻得一定很快。
黎斯严肃起来:“为什么不回去?咱俩又不是见不着了。”
“就是不想走了。”
“就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
向海恩扭身将后背朝他,两臂盘在胸前:“就不想,我就不想。”
“你们两人,站门口干嘛?怎么不进来?”黄通从四折门里走出来。
向海恩听见前厅的脚步声,回头,四折雕花门嘎吱推至一边,黄通拿着一叠红中条信封,经过向海恩,塞回黎斯手里:“这是家兴伯伊老人家的遗物吧。是很久以前的物件,阿斯好好保管噢。”
“谢谢阿姨。”黎斯说,看向海恩迷惑,又解释:“是你妈妈叫我过来,要向我问些事。对吧阿姨?”
“是我要谢谢你和你阿公。那上面的收件人,是海铭和海恩的阿公。”
黎斯抬起眼,满是不可置信。
向海恩更加摸不着头脑。他从不知姥爷的事情,印象中父母不曾提过此人——应当说姥姥几乎不曾提过此人。
他抽出一封信件,信封上是“黄鸿庄吾友安启”,又抽一封打开,落款“黄鸿庄禀”。这个黄鸿庄就是几年前黎斯想请回来“拯救”永合街的神秘人吧,当初因为这个才让向海恩保护好这批信件,向海恩为此兴奋了好几天。
黄鸿庄啊,竟是姥爷的名字。
“我没怎么见过海恩的阿公。我是家里最小,出生的时候他就去过番了,也就是下南洋。”
黄通坐在客厅红木椅上,拉近茶几。水开了,喊一声“来食茶”,给全家泡一盅铁观音。
前厅小院,椪柑树渐发新芽,喜鹊在枝梢叽喳。
黎斯替她倒水洗茶杯:“如果见到他,您能替我转交给他吗?”
黄通不答,往盖碗里撒一把茶叶,开水注入,冒着滚烫的蒸汽。第一泡茶还不能入口,黄通控制着茶叶,滤出茶水:“家兴伯去世很多年了吧,你留着这把信在海恩房间,偶尔取走是做什么去?啊,你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上回你爸爸跟向叔叔说起这事。”
“噢,是余伯。”
“呼!”黄通手抽搐一下——烫着了。向海恩腾地站起。
“我来吧。”黎斯抢在他之前伸手,用杯夹接过小茶杯,“我就是给余伯看看,认认内容。我阿公和黄伯的书法不容易看,还有磨损。我也不知道这种信纸怎么保存才好,想想还是把内容提前誊写下来,免得哪天碎完了。”
黄通在衣角上磨了磨微小的烫伤:“余保江?”
黎斯殷切点头。
“他老人家怎么样?”
“挺好。脾气不那么爆了,精神也不错。”
黄通面露狐疑。
“除了让伊辨认字迹,也是想听伊讲信里的故事。您知道吗?以前番客的事。”
“我记得的不多。”黄通似乎暗暗叹了口气,茶从盖碗中沁出,好茶香雅,勾住喉舌之前能先勾住人的肺,她放下盖碗,“我听海恩阿嫲说的,当时过番潮,他们这批番客坐满了几条船。伊阿公,你阿公,蔡伯,余伯,几个人都过番去暹罗,就是泰国那边,曼谷码头。”
“国外不好混,赚的不定抵得上异域生活的开销。后来余伯扛枪了,蔡伯回来做木雕手艺,家兴伯也不再出海了,就剩你黄伯。当了家里的一些东西,够买张船票,两袖清风就又去了。真混得发达了,给家里寄了很多东西,银两啊,衣褥啊,药、玩物——喏,观音像边头那台收音机就是,那时候值钱啊,现在也是老古董。后来你黄伯定居在那边,回来得少,几乎见不着。”
和余保江讲的大差不差。
余保江说过更多的细节,譬如黄鸿庄某一次寄回钱银是为了赎回女儿,又譬如他每次回来都要说抱歉,给亲人旧友道歉,几十年,现在仍偶尔这样说。
“替我跟秀芝问好,告诉她我在这边生活安稳。”
“是我对不起她。”
秀芝是向海恩姥姥的名儿。余保江笑呵呵地模仿老友的口气:“他老这么说,我就说唉呀,这话你怎不自己跟伊去说,通日跟我个老伯头说是几个意思呀。”
“他对不起什么?”黎斯追问。
藤椅摇曳,清风过窗棂,抚过凸起的血管和老年斑,抬头纹和白发丝,阳光柔若丝棉,窗明几净,明媚而静好。余保江那双浊眼对着天光,不聚焦,谁也不看,也不知在看哪。
他呆了很久,忽而笑。
“就是,对不起什么呀,自作主张替人冤。秀芝自己说了,不遇着他,这辈子得愈难过。”
“我就从来不懊悔。番过了,仗打了,当年也是害得家里人为我惊生怕死,差点命无,我拢无懊悔。人这辈子值得遗憾的,只有因为怕头顾尾到最后也不敢迈出一步的事。”
“对吧,家兴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