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那一盒老信件他放进书桌抽屉,上锁,钥匙放进行李箱带走。
时间差不多了。
他背起背包,拉着小行李箱。出了塘泽牌坊,再走半里路,到了海边。
站在堤坝上,依然有跑下去脱鞋袜、赤脚踩沙滩、爬礁石的冲动。然而穿了靴子,裹了大袄,不能再那么任性地打滚了。
以前海边耍浪,被回老家的父亲看到了准要荒野追逃。武器不愁,把人捉到了,脚上就有。屁股上烙个鞋印。
海风劲道,他猫腰保持平衡。还是忍不住下石滩,抓小面包蟹,想到黎斯教过他打水漂,于是把小面包蟹作水漂石掷进海里。
浪太大,没漂起来。
那就收集点螺贝吧,又想起黎斯给他磨的救命螺,他带走了。尽管在新学校吹螺并不会有一只“召唤兽”及时出现。
小儿叹气,第十次回头,还是看不到黎斯来送他。
会是什么礼物啊……好想快点看到。
他还来么?这是他欠我的礼物呢。气得鼓脸。
怎么还不来……没有礼物也行啊。
天人交战了半晌,心里都战成了一片废墟,眼前还是只有点点渔船、海鸥成群、三五小儿和老人……
还有父亲露牙的笑容。
男人叉腰在坝上看着,叼根烟,脚尖一翘一翘。也不出声,坏坏的,就等着小儿子发现他。
向海恩顿时失望极了。
“臭小子,这么久没见,这个反应?”向光仍有一副好身体,站在高处冷风肆虐,只穿了件单衣,外添夹克,也不见他有冷意。
姥姥说是干活干出来的。
“来了。”向海恩提着行李上台阶。
“行李箱还放那种地方,太脏了。等会上高铁给你擦干净,别丢人。”
向海恩觉得熟悉,向光身上怎么有点余思灵的样子。
“擦干净,是下车就要见校长吗?”不然怎丢人呢?
“啊?不见校长就不擦啦?出门在外,保持点形象。”向光说着接过他背上的包,“爸背着,别给压了,不长个。”
向海恩沉默地走到前面去了。
太阳还是藏在云层中,露半张脸,光线微薄,蝉翼一样透着灰。只暖皮肤,暖不进血液里去。
行李箱骨碌碌地滚,向光吐掉了香烟,碾灭火星,轻松两步跟上儿子。
“不喜欢爸抽烟,爸就不抽了,你也别这么黑脸。”
向海恩抬头,一时不明白他说什么:“为啥不抽了?”
“你妈说,有你们孥仔在的时候不准抽。有点可惜,但伊说得对,嘿嘿。”向光抖抖腿,腰间的钥匙串哗啦啦地响。
这里新建了一个拉客点,立一个小小的站牌就算那么回事了,很简陋,但容易等到出租车。
走这么远了,黎斯一定找不到他了。
朔风过山,呼啸着穿过起起伏伏青翠的山包,白色风车齐齐转动。护佑这片海的神像依然耸立在海中央的礁石上。
如果海神能听见他的愿望……
向海恩耳尖倏然一抽,好像有什么感应,猛一回头,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点,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变成奔跑的人影。黎斯在海风里跑得满头大汗。
“向海恩你等一下——”
向海恩瞳孔渐渐扩大,流光盈转。
天地间明亮起来,太阳挤开云层,光芒普照。天空蓝得像玛瑙,海面粼粼闪闪,地上金光跳动。
向海恩撇下箱子,扔下背包,用力朝他奔跑而去。
这一路很漫长很漫长。好不容易跑到了面前,也不看带了什么礼物,只顾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黎斯见他扑来,两只手高举过头顶:“别磕到,这‘手链’很硬的。”
手链?
向海恩端详那礼物,正要说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链子上的贝螺吸住了他的目光。贝壳和小螺都挑选过大小,间隔着串,末端有一颗和别的螺都不一样,他上手摸了摸,很滑。
“这颗是珍珠。我厉害吧?在浅海捞的,真正的珍珠。这些我都加工过,不伤你手腕。磨好了才发现要打洞才能穿起来,刚刚花了点时间。”
向海恩把链子套在手腕上,红色的皮筋,五颜六色的贝螺,还有纯白的珍珠。
海浪拍打礁石,卷起八尺浪花,直卷进他眼里了。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吗?”他莫名其妙地嘟囔。
黎斯把他的脑袋按在胸口:“哥不能走,只能等你回来。”
“万一我回来了你不在怎么办?”尖尖的、沙哑的小哭腔。
“会在。”
“要是不在呢?”
“怕什么。你知道我的电话,我知道你的,我们昨天还加了企鹅。”黎斯摩挲他的后脑勺,“不像我阿公他们,只能寄信,要寄好久,还可能寄丢。”
“嗯。”向海恩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擦了擦通红的鼻子,“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黎斯笑着伸出小指。
向海恩紧紧勾上,盖拇指印:“你跟韩镇杉说一样的词。”
“知道什么意思嘛?”
“是好词。”
黎斯戳他眉心:“是分别后还会见面的意思。让你不好好背语文,回乡偶书会了没?”
“你用那什么场景联动记忆法,我早会了。”
“让你默写默了吗?”
向海恩做了个鬼脸,背包里拿出默写纸,塞进他手里。
“恩弟,上车啦。”向光在喊他,“阿斯,谢谢你们照顾他,替我跟你爸问好。”
“哎。”
向海恩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还边说:“我不喜欢默写这首啦。”
父子上了出租车,很快开上盘山公路,变成天际一只红色甲壳虫。
黎斯摊开纸张:
少小离家老是回,
乡音无改鬓毛帅。
儿童相见还相识,
笑问可从河处来?
风牵起他的嘴角。
潮涨潮落,山路盘旋,河水潺潺,想到某天清晨排练,师兄姐带他们童子团一个组,走到河水尽头,去烤窑鸡。
水穷之处,是源源不断的清泉。一个被叫做琛妹的师姐模仿韩予的样子,说师父曾经说过:一条河都知道不能截源,作为人是不是也不能忘本?你们互相都是本,是财富,互相不能忘。
比喻土不要紧,然语气抑扬顿挫如飙戏,实在难以不笑,最多捂嘴以示尊敬。向海恩笑得最大声。
以后大概也难以见到了,黎斯想。不是见不到向海恩,而是见不到一个连“黎斯从泉眼里冒出来”都能笑这样大声的傻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