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继文带给他的,竟是个好消息。好到许继文一脸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向海恩岿然不动。
这个暑假镇里闹的三两事,他没有经历一件,可那么听着看着,灵魂便抽拔几个竹节。其高大,小身体都快装不下啦。
这时再喂一件事,他也不嫌撑。
“跟你爸妈说过了,他们国庆假期来接你。这种事,去就对了。”许继文坐在树坛边,笑得好似他自己就要进城了,看他无聊地踩着大榕树根。
他可不是无聊。
他目测了一下,许继文、巨榕根、祠堂门口大致在一直线上,他站榕树根上,正挡着许继文的视线,看着韩镇杉和余思灵护送许淳离开“是非之地”。
他单手插兜,隐进树干和树影的深色里,像谍战剧的卧底。
“去哪?”光站容易暴露,还得接话。
“江洲呀,跟你爸妈,还有铭儿,你们一家人聚作一起。”
他脚尖仍一下下碾着树根,许淳她们早已撤走了。
“我知道你们接了七月半的演出,很好。”
最后一下没踩着根,仓皇打滑,堪堪稳住,没摔屁股墩丢人现眼。
许继文嘿嘿半天,一只手把他胳膊拎一拎,让他站好了。他脑袋嗡嗡的,“很好”俩字在虚空中盘旋。
小时候师父“夸奖”,黎斯就说过,平白无故说好话,一定没好事。这话不绝对,可向海恩本能把它用在此时此刻。
很好吗?这是中元节要到了,他许叔为了待“客”,学了一口鬼话?
“您不是……”不是觉得年轻人做这个没出息?
“你还小,和老人唱唱戏,玩一玩,也是体验嘛。”许继文像千万个普通家长一样,对别人家孩子总有莫名的耐心和慈爱,而这慈爱来源于,只要自己的女儿尚未被“拖下水”,哪管外面“兴风作浪”,“你要是说可以,我就再跟你爸妈通个电话,他们还有很多事交代。你阿嫲只会接,不太会打,还到处找不着你,让我帮这忙。对了啊,你要是不同意,就省下这话费吧,等他们打给你阿嫲就好。”
同意,就可以现在打电话,两个月后就可以进城和他们一起;不同意,就打不成。向海恩这么理解。
黎斯说他迟早要进城,原来在这呢。
——“你可知他初三中考,都在烦恼些什么?”
——“知道他为什么想留?”
韩班主如此问他。
祠堂一恍没了人,一个个在许继文眼皮底下逃散。还好,他在小脾气即将出土之前看见了,还有个人等他一起回家。
黎斯也是机灵,刻意绕了一圈,从广场北端的祠堂,绕到德安街,再到长兴南街口。背着夕阳挥手:“恩弟,回家吃饭了,”
也许对电话和远方很期盼,“回家”和“吃饭”还是更有吸引力一些。向海恩跳下树坛:“我不知道,许叔,七月半过后再说。我先回家啦,许叔再见。。”
“哎你个,你个……”
“你个”了半天,也没让向海恩听到后边的词。他头也不回地跑走,一身余晖,大眼珠子里盛下整个夕阳,小鸟儿一样飞进黎斯怀里。
牵着手回黎斯家吃饭。黎斯说,姥姥还在黎家,估计等七月半前一天才回去摆桌。
两家人,往圆桌前坐,老中小看上去仿佛一家三代。
这便算是一家。向海恩对家庭概念不深,什么一父一母加小孩,那都不是必然的。互相扛事儿的,就是家人。不必要相同,也没什么不同。
饭桌打在院子里,夏夜蝉鸣簌簌,火炭在椪柑树下滚两圈,跟着凑热闹,汪汪一叫,全村兄弟姐妹跟着此起彼伏。
姥姥太喜欢黎斯了。向海恩的眼神粘在姥姥的筷子尖上——它夹了大闸蟹壳,来到他的面前,没有停站,香气扑鼻的蟹膏快线直达黎斯的碗里。而后绕了远路,夹桌那头的水煮巨蚝,蘸芥末酱油,又途经向海恩面前,再次到黎斯的碗里。
“谢谢阿嫲。”黎斯笑着嗷一口吃掉。
没给向海恩垂涎三尺的机会,他光速给他夹了一个。
这还差不多。向海恩美美地晃晃头,不慎被大哥揉乱了头毛。
“阿斯多吃,都是有营养的东西,增加精力,补脑。”姥姥说,“咱稳稳呢,考个好高中。”
黎征不负众望,趁机踩着美好的祝愿上价值:“老人说的话,得听,考个好高中啊。”
黎斯“嗯”了一声,给姥姥夹两筷子菜:“吃吧,都吃。”
“学下阿哥,有礼貌。”姥姥碰碰小孙子“给姨叔夹菜没?”
“哎,恩弟,没必要,咱不弄这些。我跟你爸,从来不分彼此,拢是自己人。”黎征嘿嘿地看着他的小懵脸,“不听你阿嫲的,阿姨和叔叔自己想吃什么夹什么。”
向海恩没有就老人的话是否得听提出质疑,也没有就自己是否有餐桌礼貌的问题和姥姥展开辩论。
他想,黎斯的“嗯”有几个意思呢?
以前爱看连环画现在不爱看了的黎斯,不会又改主意了?真是善变的男人。向海恩撇撇嘴。
要不说,选择真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