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随他带路,他说着余保江的情况,说老爷子在小学部后面那片地,喝高了,暴躁呢。郎中听了一拍脑门,说老爷子容易激动,别又是跟拆迁部门吵起来了。
“从你很小的时候,余伯就跟这帮人杠着。现在人部门都退休了几波人了,还搁这杠呢。”郎中开了话匣子,“他的病本就是几十年的心病引起,一般的药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啊还有酗酒的毛病也改不掉。你知道他老伴么?头上一道疤那个。”
向海恩点点头。
“那疤是老爷子醉酒没站稳,摔了瓷碗,碎片飞到她眼睛边。那时候我去看诊,哦哟,血流的,乍一看以为要瞎。”郎中揪起眼,做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向海恩义愤填膺:“那他还——”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喝了,后来酒瘾又起。他起瘾的时候,不像是贪酒,倒像被什么回忆折磨。就带着酒瓶出门喝。回回来永合。他说年轻的时候待过永合街一处‘据点’,现在房屋空置,他得来打扫。”
什么据点,什么空置,向海恩懵懵懂懂。
“嗐,萍水相逢,人家不想说的,我也不问。”
他倏忽想到,黎斯不说的,他是不是也不该问?
还没见小学部后面那片金澄澄的荒草,黎斯背着傍晚的紫金云霞,把醉醺醺的余保江搀回来,身边跟着余思灵。余保江见了郎中先生,眉间锐气消散。
“余伯,嘿嘿。”郎中笑盈盈迎上前,“今天也打扫完啦?”
“嗯。”余保江眼含厉色,“大逆不道的都扫出去了。”
几人在鹰一样的目光下咧嘴赔笑。讪讪之下,向海恩本能地朝旁边瞥去一眼,黎斯也正望来。
不满的情绪堵在心口,可向海恩面对黎斯,头一回不敢发作。
亲密的人之间也会有很多秘密。
返回长兴街,又要经过陡坡、石阶、沟渠,他刻意走得快,不给任何人牵了。眼前横亘一条河流,他便傻眼了。
水不深也不浅,恰好能淹没他这般高的孩子。石柱立于水上作桥阶,间有缝隙,容易崴脚。
他在水流前踌躇不过一个瞬间,身后就有人牵起他的手。黎斯将他手拎高,盯住他脚下:“跨大点步,这里缝宽……要不我背你?”
向海恩心生倔强,抽出手来,郑重宣布:“不用,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噗嗤”,前方的郎中没忍住。
黎斯眉梢高挑,嘴角似在抽动,重新抓住他的手,狡黠着说:“再大岁数,还是比我小四岁,对吗?”
向海恩严肃更正:“是三岁零九个月。”
黎斯叉腰,要笑不笑:“算这么精准,也不见你数学考多两分。”
“过沟要什么数学?”
“那行,要是你脚卡进缝了,我再帮你砍掉就好。”黎斯睁着无辜的眼,认真道,“这么大岁数了,忍忍。”
向海恩眨眨眼,脚脖子忽地一凉,往后踉跄半步。
黎斯心里乐开小花。
郎中先生回头说:“让你哥牵着吧,这小脚丫子再多两岁还是能进缝。你看阿叔。”他本上岸了,又跳下来脚踩在缝隙上,石缝宽只他脚掌三分之一,“喏喏喏,这才是男人的脚,嘿。”
向海恩睨他双足——这位郎中先生也就比黎斯高两寸,脚掌大如蛙蹼,疑似水陆两栖。
他啧啧摇头,不等黎斯反应,蹦哒蹦哒跳过每一条石缝,到了对岸。把黎斯吓得三魂六魄差点打结。
“哎。”黎斯追上去,学着父亲严厉的口气,“这样太危险了。”
“你们都这么过来的。”
“先别走。”黎斯拦住他,蹲下来,看着他眼睛。向海恩感到他不悦了,每每认真起来,他都要像这样蹲下,与他视线齐平:“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你要是去了别处,哥心里再念你,也管不着。但你在我身边,就要好好牵着我的手才行。”
“对,我人如豆丁小,脾气比天大。可我又不是只能被你照顾的。”向海恩看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映出黎斯责备的神情。
郎中先生回头看戏,嘴里“哟哟哟”个没完。余思灵偷偷地瞄,不敢插话。余保江哼了一声,音调上挑,像是取笑。
黎斯忍住笑,重新牵着他跟上前边人,低声说:“你不就是小么?四岁摆在那你就好好跟着我,不可以任性。”
“是三岁零九个月。”向海恩盯着地上的碎石青苔,一下一下踢着,嘟嘟囔囔:“反正我永远比你小那么多,永远赶不上你,你就什么都不同我说……”
黎斯一时无言,恩弟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是拆迁的事,客栈王老板的事,还是……知道了戏班的事?
不论哪一件,黎斯看来,都不是他该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