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一下一下拍着礁石,溅起八尺浪花。
黎斯先送了向海恩回家,再到港口坐着,捧一碗凉粉等黎征回港。
养殖场传来突突突的发动机声,黎征和他的搭档齐伯满载而归,一整船活蹦乱跳的好货。
巨大的鮸鱼嘴里穿了钩锚,竖立提起来,比向海恩都高。小家伙自从和鱼比高,就只想着长高,盯身高比盯分数专注多了。
——“我又不是只能被你照顾的。”
脑海里回荡男孩不服气的话,黎斯笑了笑,吃完的塑料碗扔进附近垃圾桶。
不会一直被照顾,当然了,长大是迟早的事。他们都会长大。
可他还是想慢一点,手里的小团子多依赖他一会儿。
几十斤的大鱼,齐伯一只手就拎拖去,扔进巨大的泡沫箱。
田迎也来了,县里的干鲜铺子交人看管,来接一船海货,补充大排档的食材。
“阿征兄,”齐伯的大嗓门从远处的海鲜集装箱传来,混在猎猎海风中,“好福气啊。”
他指黎斯。
黎征抽着烟,太阳晒得他眯起了眼,神色愈加嫌弃:“算了吧,这仔光会读书,要有恁家阿生一半懂事,老子就去庙里还愿。”
齐伯一甩手:“哪,你这个斯文,我那讨债仔通日跟个小流氓一样,别把我气往生了就是我的福气。”
黎征咬着烟头,面对金红粼粼的海面嘿嘿大笑。笑声淹没在浪里。
黎斯小时候黏父亲,长大后不来接人了,不爱听老渔民闲话互吹。
“就你一人?”一家子搬着货,黎征一个粗糙老爷们都感到儿子有小心事。
——毕竟筐里的螃蟹再被他翻下去就要提前归西了,影响肉质。
黎斯毫无自觉:“两人,一狗。”
火炭汪汪几声,以强调自己的存在。
“海恩嘞?”
“回家了。”
“叫伊嫲孙二人来咱家吃饭呀。”黎征喜滋滋地送鱼上货车,“你齐伯会选地方落网,拢是好东西,食着就知鲜香。”
黎斯停下作乱的长杆,放那螃蟹一马。绕了一圈心思说:“恩弟他……”
他吞吞吐吐,黎征一下子停活儿,瞪住眼。如果有胡子,他也许会气得吹上鼻梁:“又闹别扭?你这大个人了,通日跟阿弟怄气?人家整整比你小四岁——”
“是三岁零九个月。”黎斯煞有介事地纠正,郑重竖起食指,“我们没怄气,要说有,也是因为我说他比我小四岁。”
“……”
黎征这张老脸吃瘪的表情不多见,看他生生憋不出半个字,黎斯暗暗爽快,给自己记一功。
田迎说:“好了呐阿征,不记得伊爷爷说过什么?不问缘由就怼仔。怼到将来仔去别处,就无爱管你这个老家伙了。”
“伊敢?我莫不是养了个祖宗……”黎征嗫嚅着保存他最后一点“为父的尊严”,咬住香烟,两手将一筐鱼拖下船,不再开口。
爷爷黎家兴过世两年了,黎斯偶尔还会想念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头。
海货搬上集装箱,黎征和田迎开车往大排档,黎斯往反方向回家。
从黑暗的床底钻出来,黎斯拖出一个四方铁盒。
盒子褪色了,边缘蹭出红锈,盖上雕一朵大牡丹、一套茶具,是塘泽酥饼的旧版包装盒。盒子盖不紧,凹了一块,被黎征摔的。
他擦去盒子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时隔一年又打开它,取出厚厚的一沓纸来。
这沓纸是黎家兴的遗物。爷爷葬礼那天,黎征和田迎破例从江洲赶回来,舍弃了那边续租的房屋。打理完爷爷的身后事,再回城里打拼也觉着不划算,决定在这住下。
奋斗不出名堂,那交给下一代争气。黎斯面对两双望子成龙的亮眼珠子,默默关上了厢房门。
那时黎斯有两年没见他们,心里憋着气。父亲收拾爷爷的遗物,差点把那旧盒子销毁,惹得他和父亲大闹一场,最后留下了那个盒子——以被揍一顿为代价。
小黎斯肿着脸,把盒抱怀里,打开检查。一叠上世纪的红中条信封,一封没少,也无新的破损,松了一口气。
黎家兴曾用这个教他认字、写字,讲信里的故事。几十来封,落款有太奶奶、老叔、蔡常,内容最短、字迹最锋利的两封信,是余保江写的。唯一不认得的名字是“黄鸿庄”。
——“老朋友了。这个爷爷是文化人,笔杆子过硬。”黎家兴指着那个大气挥洒的名字,混浊的黑瞳仁闪着和黎斯一样的光,“你以后读书、作文章,好向伊学习。”
黎斯彼时五岁,窝坐在地上晃脚丫,怀里抱了一封信,盯视他最钟爱的那封字体。阳光温暖微醺,爷爷的脸在白光里模糊不清。
黎斯抬起脸:“他在哪呢?”
“在暹罗。”
“跟老叔一样么?”他自行代入老叔胡子拉碴的油滑形象,不晓得和“文化”有什么关系。
“差不多。”
“他不回来吗?像老叔那样,带好多饼干糖。”
“臭小子就想着吃。”黎家兴摸摸孙子的脑袋,笑得老年斑都折叠起来,“他回。我们约定了,等他生意大赚,衣锦还乡,就算皮皱了背佝了,老不中用了,我们也要去迎接他,嘿嘿。”
小黎斯没意识到自己在向往这种遥远的挂念。
“约定……大人也会拉勾勾吗?”
“还不算叫大人噢。”黎家兴端起一杯热茶,吹吹白雾,“我们那时才十七。”
回忆如河水,从两年前流向八年前,回过神来他正小心翼翼地捏住信封一角,要取出信来。爸妈这时进家门,空荡荡的院落窸窣热闹起来。黎征一声狮吼,命他立马去向家请人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