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注重祭祀,每年有四时大祭,其中以十月望日的冬祭最为隆重,又因冬祭挨近寒衣节,嘉圣年间,冬祭便改到十月朔日。
每到这天,百官沐浴更衣,在卯时末刻前到达明堂。辰时祭祀开始,由皇帝献上三牲,先拜天地,感念上苍庇佑,再拜刘越先祖,祈求江山永固。大祭结束后,宫中设百官宴犒劳众臣,依官阶爵位分发胙肉。
明堂位于城南郊,离皇宫十几里地,卯时三刻,洛闻音乘车出府。
她夜里依然没睡好,早起不大精神,喝不下药,吃了碗粥填肚子。身上的礼服厚重,躺下不方便,全靠打开轩窗,吹冷风来消除困意。
十月的清晨寒雾渐重,柳映真扬起马鞭,见雾气里飘起锦帘,勒马挡住那风口,小声道:“殿下醒着吗?这般吹风要着凉的。”
洛闻音搓着吹凉的手,哈了口气:“不会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寒雾散去,太阳躲在乌云后不肯露脸,阴风肆虐,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卷动着玄白两色祭幡。
祭祀礼服纯黑,不绣章纹,洛闻音下车时,面前仿佛有大片寒鸦攒动。
文臣神色各异,有人暗中张望,有人近前谄媚,相较于这边的热闹,武将那边列队整齐,众将整衣肃容,曲膝行礼。
天地阴沉,洛闻音神色淡漠,拂衣走上圜丘。那眉眼间的疲倦悉数淡去,面上还是冷的,是黑衣衬出的色调,显得她白如美玉,叫人多看一眼,便忍不住要惊叹。
圜丘上站着刘娴君,她们作为陪祭,在大祭中要侍立皇帝左右。两人相互见礼,面南等候圣驾。
地面微震,汉白玉石高台下,嘈杂声嘎然而止,数百颗脑袋一齐低下。云霾下尘埃翻滚,六匹骏马昂首而来,百官高呼万岁,跪地迎接头戴旒冕的天子。
洛闻音有面君免跪的特权,她直立风中,看着许久没见的父亲,脑海里浮现出过往。看人来到面前,又生出几分厌恶,便躬身前屈,挡住眼底的情绪。
“音儿快免礼。”刘玚扶起她,只看到满脸委屈,忙慈爱地道,“怎么不来宫里看阿爷,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洛闻音抽出手,再拜道:“叫陛下挂念,臣有罪。”
“你我是父女,何至于如此生疏。”刘玚想拉她的手,拉了个空,转手从礼官手里夺过玉圭,道,“大祭结束,朕带你去个地方。”
洛闻音眼皮猛跳,想到好几年前那次,不安在心头萦绕不散。
未时祭礼结束,酉时宫中才开宴,中间这两个时辰是特意留出来的,让百官回去更衣,百官宴上有歌舞,要配亮色官服才好看。再者大祭一站三个时辰,年老的挨不住,弄脏了身上有味,带到宫里怕熏着皇帝。
天一直阴着,见不着半点阳光,洛闻音脸被吹得发麻,面无表情地跟刘玚上轺车。前行半刻,左转过一条石道,她就知道要去哪儿,认命似的闭上眼。
不出一炷香时间,马儿呼着热气,缓步停在柳树下。
枯黄的柳枝随风乱舞,像一群贪婪的恶鬼,搅得摇铃叮当作响,洛闻音扯断柳枝,揉碎柳叶撒在空中,像那漫天飞舞的黄纸钱。
碎屑散落后,刘玚手指前方:“你还没来过此处,去看看她吧。”
他手指的地方有座单门大理石牌坊,下立一块白玉碑,碑石约五尺高,不刻一字,玉碑后是够四人环抱的圆冢,里面埋着洛宓生前所用的器具,节日里所穿的礼服。
洛闻音从没来过这里,又对这里烂熟于心。
洛宓葬身皇陵,刘玚收敛遗物,去年底派人修建衣冠冢,用来寄托哀思,美其名曰思望台。
洛闻音站在树下,不想走过去。母亲的遗物留有几件在府中,不需要来此处睹物思人,双脚却不听使唤似的迈开,迈向玉碑。
白玉光洁,照出人影,她看到双幽怨的眼睛,可那么飘忽,只一眼,便无迹可寻。
肩上一沉,刘玚抬起手,再次拍下,意味深长道:“不要忘记你的母亲。”
风吹起宽袍,洛闻音像一只落入尘世的玄鸟,折断了翅膀,找不到归路。
马蹄声渐远,四下寂静,燕过无声。
良久,柳映真踱到牌坊下,唤道:“殿下该回府了,再晚赶不上百官宴,言官又要说您。”
“说,让他们说去,我病了,不去百官宴。”洛闻音剧烈地咳起来,握拳打在玉碑上,低声呢喃,“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他又为什么要那么折磨我?”
寒衣祭后不分食胙肉,是对祖先的蔑视。那些盯着旮旯角的言官,平日里清闲无事,如今将近年关,逮住芝麻大点错误,就要倾一年的功力口诛笔伐。
柳映真没听清后两句,快步赶到玉碑旁,紧张地问:“殿下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