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摇头道:“亲戚朋友都在这里,我去申城做什么?”
我气极反笑:“可你唯一的女儿女婿在申城,其他人都是些牛鬼蛇神。”
我妈面有愠色:“去申城待了些年,星河都没想着高人一等,你倒是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是大城市人。”
她伸出手指,戳我的额头:“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女儿?”
她还是和当年一样,假意骂我时总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宠爱微笑的破绽,戳我额头的动作也一模一样。可原本饱满的脸颊像皱巴巴的瘪气球,眼角已被深刻的褶皱包围,唇色是代表气血不足的紫白。她才刚满五十岁,就已然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
我张口就来:“我有心肝,是你没肾脏!”我的声音在住院大厅回荡、盘旋,久久不能散去,最终化成巨大的悲恸挟裹住我,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沿着台阶往下跑去,经过那个败类时我停下来,用我能做到的最恶狠狠的眼神瞪他。那个败类也停下来,那双像毒蛇一样的眼睛不再骨碌碌地转动,我朝他啐了一口,往外跑去。
我紧紧地靠着那片残垣,眼泪不受控地哒哒个不停。
我妈来到我面前,我哭着说:“你要搞破鞋就去搞好了,爸爸是对不起你,你想要乐子结果再一次遇人不淑我也能理解!为什么要恋.爱.脑到付出一颗肾!为什么要把自己变得又老又病又丑!你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吗?你知道你女儿已经没爸爸了吗?!”
我妈抚摸我的背,我立时拽开她的手。她身体晃了下,我慌张拉住她,她朝我难得温柔地笑,声音听出来已极力软化:“他女儿和我,还有你姨妈都配了型,恰好我配上了……”
我厉声打断:“这个败类他不配!”
我指着朝我们走来的那个败类:“你不配!你只配下地狱!”
我像复读机一样吼着这些话,直至声嘶力竭,那个败类竟然开始捂住脸装哭。我妈转过头看他,似乎想要去安慰。我立时尖叫:“你要再敢和他在一起,我就连这条命都不要了!我开车撞死他!或拿刀捅.死他!和他同归于尽!”
我靠着残垣跌坐在草坪上,我妈来到我面前。
我不去看她,执着地盯着地上那片生机:“你现在就跟我回申城。”
我妈答应了我,不过她说走之前,要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和亲戚朋友打个招呼。左不过许星河下午才到,她恰好办完事,就能同我一起和他在高铁站碰面了。
那个败类没有再跟着我们,我和我妈一起来到了位于云市中心的高档小区,原来许星河在我高考那年联系上了我妈,他希望我妈主动去找我,为高考的我加油,我妈拒绝了。
我离开云市的第二年开春,那套旧居被我妈卖了。她用这笔钱盘了我之前就读的中学——也就是那个败类任职的中学的小卖部。败类为她申请到了单身宿舍,她在学校里居住,开着小卖部。
想必除了没有女儿作陪偶尔难过之外,日子是难得平稳富足。大概那时候,她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渐渐地失去了离开这种生活的勇气。
不、或许她根本不想离开,直到现在也是因为受我胁迫才不得不离开。
许星河该是不忍我妈受苦,也有想让我妈离开败类的意思。他在我大一的春节给我妈在云市买了这套房子,并通过不知哪里的途径为她谋了一份清闲的工作。
我妈痛痛快快的收了房子,拒绝了他介绍的工作,仍是执着地不愿意联系我。
这么多年以来,每年过年他都会抽出两天时间回来探望我妈,他经常向我妈汇报我的生活状况,好让我妈安心。
我问我妈,她捐肾给那个败类前许星河知不知情,我妈让我别责怪许星河,捐肾的决定是她做的,他一年才回来一次,并不知情。
这个话题无疑是良好沟通氛围的终结者。我坐在阳台上吃小熊饼干喝旺仔牛奶,面朝中午因为阳光正盛而雾霭散去的艳阳天,不去理会身后的忙碌,还时不时高声催上一句。
煎熬中,我妈终于收拾好了行李。
她将热毛巾递给我,让我擦擦脸,对我说:“一个晚上就弄成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你让我怎么和星河交代?”
我莫名其妙:“你是我妈,你和他要交代什么?”
我妈慢慢吞吞地说:“所有人都得靠着女婿过活,女婿也不是个老实胆小好说话的,我哪里敢不交代。”
“你刚才不是还夸他好的吗?”
“有好有坏。”
“坏在哪里?”
“坏在把你看的太重,从小到大,你有点磕磕碰碰他都要急的脸红脖子粗,连我和你爸都拿他没办法。现在肿一块青一块的,他不得不分青红皂白要杀人。”
我捏紧毛巾:“我还是去洗个澡好了。”
我妈称是,又道:“你以前的衣服我留了几套,应该还能穿。”
我进了浴室,我妈站在门口说:“把心放在肚子里,妈……”
她低了下头,咬着牙对我坚定地说:“妈会和他断了,我女儿最重要,别想着做傻事。”
我笑了:“好。”
我洗完澡,穿上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恍惚。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形象是个幼稚青涩的中学生,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身着从前的白衫格子裙长筒袜的我更像是在COS二次元里的学生妹。这些年我的身形丰腴了些,勉强穿得进这套裙装。脸上的稚气已全然褪去,但也并不成熟,或者说……是正在成熟中。
我们出门吃早午饭,路上许星河给我妈打来电话,问我醒了没有。
我妈笑着说:“醒了醒了,再爱睡懒觉,也不能睡到日上三竿不吃饭。”
我妈的智能手机通话隔音效果并不好,这话刚落音许星河就问:“她在身边吗?”
我妈把电话递给我,我接过,喂了一声。
许星河电话那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问我:“还好吗?”
我低下头,看着堪堪能遮住膝上淤青的长筒袜:“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