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
派出所门口,赫延抄着兜静静等待。
出来一个丁六,其他人没有出来。
赫延决定不等了,垂下手,叫上丁六跟他一起上面包车走了。
何牧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片空地,什么人都没有。
一记重大的心理打击,不过已经习惯。
马路上,赫延乖乖巧巧地坐在副驾上,眼睛盯着前面,似乎是一直寻找什么。
丁六心情愉快,他就喜欢赫延这样安静的乘客,跟自己开车兜风没区别。
眼角四处瞥瞥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后脑勺,那人肩背也露出一点,衣服穿得也一样。
“哎,这不我姐夫吗?怎么要留在外面过夜啊?”丁六拿手机赶紧录像,杨格要是以后被发现有婚外情了,它就是关键证据。
即使杨格对面明明是两个头发半白的老头儿。
“哦。”赫延对丁六的事情不感兴趣。
“刚买两个月,不跟新车一样吗?国产方盒子,紧凑型SUV,外观霸气,长四米多呢,加速能力超车有劲,后桥差素锁,”杨格正费力展示座驾,兜里手机响了,随便接起来,“喂,你谁啊?”
“喂,是杨格吗?”何牧没有给杨格电话备注,看他号码像诈骗的,“不是我说你,我就是说你,我的人没有了,我车呢?”
“喂,哎,你人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没了呢?”杨格掐电话屏蔽了此联系号码,“你们要是感兴趣,我可以把车兑了,这车的使用权我说了算。”
何牧站在原地确认号码,接电话的这个人是杨格吧?开头139没错,声音也没错。
他之前设置了来电自动录音功能,点开重复听了一遍,没错,这声就是杨格的。
派出所内,涂山山戴着冰凉的手铐沉默不言。因为他刚接受了今天来到派出所被扣下的事实,遭受到严重的灭顶打击。
对面老所长端着旧茶杯跟他有商有量地耗。
徐阶和闻祈两个年轻人站了一会儿,耐心耗尽。
徐阶摁住涂山山的右侧肩膀,右腿迈开,仔细看看,脚脖上缺少两只袜子。
“大陆法律中,犯罪嫌疑人并没有沉默权的内容,相反,根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我国《刑事诉讼法》第120条规定,犯罪嫌疑人应当如实回答侦查人员的提问,但对与本案无关的问题,有拒绝回答的权利。贪污行为一旦被发现并证实,涉事人员将面临刑事责任的追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对犯贪污罪的,根据情节轻重,将受到不同程度的刑罚,包括有期徒刑、拘役、罚金或者没收财产等。李平那方已经交代了,他告你了,你这边作为一个有觉悟有思想的成年人,我想除了坦白,其他的事情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没坦白呢,你还跟他谈其他事情,是不是快得有病!”闻祈站在涂山山背后偏左一点的位置。
徐阶这个人的性格跟赫延有点像,非常自信,大概都是来源于自幼优渥家底和学神光环的支撑,那种自信谈吐是从内心和思想散发出来的,陪伴他们长大,交涉事情。
但徐阶语气和态度上开始的时候太猖狂了,缺乏赫延的一点谦卑,令人看起来脑子有病。
“凶兽而已,喜好咬人,梁所长您大人有大量多包容。”徐阶尴尬笑了笑,“确实有点快了啊,但我知道,这不是想赶紧办完事出去找赫延么。”
此时此刻,他俩还不知道赫延已经跑了。
闻祈也着急,撸了下袖子,说:“不过就是审讯嘛,我擅长,我拿手,看我跟谁学了两招,够用不够用,试试。涂局,您作为我的前辈,肯定有丰富的操作经验,希望您开眼完再传授我两招。”
“你是市局里的人?”涂山山看向老所长,“看,帮我作证的人来了,我才是被冤枉的。”
“啊,”闻祈疑惑地应一声,“别管我是谁,赶紧招了。”
说着,闻祈一挥手,就让旁边举着警棍蠢蠢欲动的五个小民警抓走涂山山,带进了幽暗的审讯室。
老所长挤着皱纹,朝他们入门背影痛心地喊道:“慢点,保持对生命权的基本尊重,这可是涂局,我上任领导,曾经五年前我接待过的前辈呢!”
于是这位老所长,皱纹快把眼睛挤下来了,看着那帮臭小子轮番上阵,气势强大,把一只大老虎的脸恶狠狠地压到了桌上。
涂山山双臂被人往后扯着,腿部肌肉颤抖,说:“放了我,我没罪。”
有民警拿出高压电·警棍开始威胁、恐吓。老所长遥望玻璃里头形势:“哎呦,下手轻点,轻点,这才过了几分钟啊,审不是你们这样审的,眼前就是涂山山和闻祈俩人发生争吵,市局的内部矛盾,你们几个大屯派出所的臭小子跟着瞎掺合什么。”
闻祈没有动手,站在涂山山身侧指挥民警和观察涂山山表情。看来没错,老所长办案经验丰富,眼睛准,涂山山现在是心理上出了矛盾,根本没有意识到错误,就算把他折磨致死,他恐怕也不会轻易招了。
这样就浪费时间,警力,跟他耗。
没想到涂山山侧脸枕着硬邦邦的桌子,看见玻璃外的徐阶,想起了什么,回过神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李平告我了?”
“是,他告你了。”徐阶没进门,就在外面原先的位置站着说话。
“他告你了”四个字逐渐清晰地传到涂山山耳朵里,他这次相信了,眼泪从眼角滑过一行,滴落到桌子上:“他告我了,告我什么?”
“说他毫不知情,说你拖他们一家跳了脏河。我建议你别强撑着了,现在招我可以帮你争取缓刑,忘记介绍一下,我是徐阶,职业是一名律师。”
玻璃外的人声有点小的,玻璃内涂山山声音却很大。
“他怎么能毫不知情?反应需要一年的时间?我招,我招一点,我也要告他。今天上门吃饭我给他带了个携手礼物,别人都没带,就我自己给他带,你们看我对他多好,好了快一辈子……”
徐阶走进去了。
涂山山坐到凳子上,平静道:“礼物是一只霉绿斑斓的铜香炉,价值1800万人民币,是我上个月从拍卖会上拿来的。”
之后他心里便是恐慌,也知道接下来的话意味着什么:“而那个拍卖公司背后的运营策划部部长其实是我,而再往前,一年前年底,公司接受几家赞助商的资金支持,以获取品牌曝光和推广机会,从而获得合作收入和赞助费。我亲自拉了一波关系亲近的人进去当赞助商,当投资者,其中一个就是李平。”
徐阶:“你认为他是怎样贪的?”
涂山山:“他投了五千块,你知道他一年陆陆续续赚了多少吗?至少两百五十万。每回款打到他账户上的时候,他发消息说谢谢,他说请我喝酒,难道他就不想得知这笔钱的辛苦来源过程吗?那个时候我甚至质疑……”
闻祈一直抱臂作思考状,接上话:“质疑他犯了罪,跟你一样,可能有贪污罪,还有其他罪。钱见多了,有些收款动作已经习惯了。”
涂山山缓缓地点头:“嗯。”
“没错,对上了。”徐阶有点欣喜,“你怎么会有价值如此贵重的东西,或者说你哪里来的钱买下?难道真是前者,它是你自己拥有的?拍卖公司叫什么名字?它和它里面的人有问题,你懂得。”
“……”涂山山没有说话。
眼前的徐阶和闻祈两个年轻人很聪明。
然而最有效的谎言是深度真相之下的半真半假。他说的这些是真的,不代表之后说的是真的,他走得这条路有多黑,多深,自己估计无法预测,他觉得,他只是一只蚂蚁而已。
徐阶笑说:“哼,好了,他贪赃枉法的入口已经找到了,你们少了些调查的麻烦,让他把公司名招了,彻查他的交易记录,鉴别艺术品的真假、来源,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他的贪污轨迹越来越深,你们要是遇上腐败分子,直接收网就行。”
几个民警没想到,拦着他:“哎,你要走啊?不帮忙了?”
徐阶能帮,但他自己要事缠身,没时间:“当然,事情交给你们警察兄弟办理我放心,为人民服务不差我一个,我还有一颗仙人掌苦苦等我,我需要给他浇水,走了啊。”
民警好像遇见一个厉害老师,但很快不知为何留不住。
又问另一个看起来也厉害的:“闻祈,你要不要走?我买了宵夜,要是肚子饿我免费请你吃一份,两份也行。”
闻祈来到大屯派出所,老所长一个正科级别的前辈也得给些面子,所以他要帮着查的话,一是能力上得一个猛将,二是有什么需要调派警力的事情,通过闻祈搭桥市局,就很方便。
闻祈略显茫然尴尬地说:“啊,我可以再待五分钟,其实吧我的思想觉悟跟徐阶不一样,群众利益无小事,一枝一叶总关情深,为人民服务是我的使命。而且我认为他的推理过程太过于草率,来,我们推翻他的言行结论,继续。”
“好。”一群民警兄弟热情鼓掌欢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休息一下再开始?”
“现在吧。”闻祈顶着一张苦瓜脸,拿了根笔,在白板上画图分析。
五分钟整,闻祈紧张地看了看手表。
第七分二十秒讲完一个大概的追捕框架,盘了盘他们明天上午的行动,说了句:“抱歉,我有要事得走了。”
走了,两条长腿快速跑着出去的。
越想越不对,徐阶说得仙人掌是谁呢?难道是赫延?要是说的是他,那赫延性格确实像。
这回徐阶来锦西要办的事情很多,光是案子就接了三个,而且各个迫在眉睫,一个比一个复杂。对于涂山山贪腐案,他惦记着,但目前有心无力,他的案子应该交给监察委员会和人民检察院共同负责?,警方、律界能打辅助,所以徐阶想着要是以后有受害人或者犯罪者找他辩护,他还是愿意抽空帮忙的。
徐阶一边联系彭顺一边大步走出派出所,为了行事方便,他让彭顺赶紧整来一辆代步工具,晚上十点还有和甲方的饭局,不知道他带来的实习生叛变了几个,还要保证这群孩子的安全,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派出所门口,连只死鸟都没有。
徐阶给赫延发了一条消息,对方熟悉的不回。
想当初微信刚兴起使用的时候,还是他拿着赫延的智能机给他下载的。
赫延的回复汉字寥寥可数,多半都是“谢谢师兄”,“徐阶你想找死”,“祝徐师兄XX岁生日快乐,礼物没有”。
要多冷漠有多冷漠。
火山热情全都简单被浇了冰水。
让人恨得想弄死他。
徐阶迈回所里问问。
跟何牧打了个照面:“赫延呢?”
何牧揣着兜,略显悠闲和惆怅地走过来:“跑了。”
他也恨。
而且烦自己。
徐阶担心赫延的安全,但他只能思考,又说不出什么。
因为赫延自小在他面前跑过很多次,比何牧见的次数要多。
何牧厌恶地瞟徐阶一眼:“我正要去追,但是车子出了点问题,刚找警察看了监控,杨格开我车先拐弯朝西边走的,可能回了李飞家想捞点好处,赫延后走的,直着往东,以丁六开车的速度,来回绕一圈再来接我们也有可能。”
徐阶:“根据我对延延的记忆,他走了从没回过头。”
听他的遭遇比自己惨。
何牧暗自得意:“把记忆删了,我的人你脑子不许想着。”
徐阶冷哼哼:“如此霸道无理一看就是你把延延气走的!”
他转头看见擦肩而过的背影:“还有你闻祈,你当着赫延的面笑一笑,延延跟你示好的时候你想想自己怎么睡觉的?”
“啊,赫延呢?”闻祈出门没看见赫延有点懵。
手机两声振动响了,何牧看见有条微信消息,联系人是赫延。
何牧给赫延的备注一直都是宝贝儿,加上了之后没改过。
宝贝儿:事处理完了吗?你们那边怎么样?
牧师兄:宝宝,我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不过需要验证。
哎?
怎么在一个群里?
何牧仔细看一眼聊天界面才发现。
群名:冬川十里风(4)
也不知道赫延是有什么样的感悟才起了如此矫情别扭的名字。
别看赫延长得冷冷清清,打人简单粗暴,但往里头看,心思是细腻的。
实际上,赫延起名的时候没多想,坐车里头看见了窗外桥下冻上结冰的河川,开窗吹了一阵贴面喧嚣的冷风,取名完全是他冰雪聪明的大脑灵机一动,自动生成。没有什么哀怨和矫情。
徐阶和闻祈都被赫延拉入群里。
闻祈:我不需要验证,仅靠我个人的推理,他自己招了。
宝贝儿:厉害。